一九三一年秋,沈阳城外,浑河岸边的靠山屯。
夕阳熔金,懒懒地泼洒在无垠的田野上。沉甸甸的谷穗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新稻温软的甜香,混着泥土和秸秆被晒透的干燥气息。几缕炊烟从村舍的茅草顶袅袅升起,笔直地戳向高远蔚蓝的穹顶。秋收刚过,屯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筋骨酥软的疲惫和满足。汉子们蹲在土墙根下,吧嗒着旱烟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开春的打算;婆娘们聚在井台边,搓洗衣衫,水声哗啦,夹杂着细碎的家长里短;孩子们在晒场上追逐打闹,惊起几只啄食谷粒的麻雀。
屯子最东头,靠近浑河滩涂的地方,立着三间略显破败但异常结实的泥坯房。屋顶的茅草厚实,墙体用掺了麦秸的黄泥夯得严丝合缝。这便是陈家的铁匠铺。此刻,铺子里传出极有韵律的金属撞击声,叮当——叮当——,一下接着一下,沉重、稳定,带着一种穿透暮色的力量,仿佛这方天地安稳的心跳。
铺子中央,炉火正旺,橘红色的火舌贪婪舔舐着漆黑的炉壁,将整个铺子映照得光影摇曳,热气蒸腾。炉边,一个赤膊的少年正奋力抡锤。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汗水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肆意流淌,勾勒出初具规模的、如同铁块般贲起的背肌轮廓。每一块肌肉都在火光下绷紧、颤动,随着铁锤的起落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叫陈铁柱,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滚落,在下颌汇成小溪,又滴落在灼热的铁砧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化作微不可见的白气。
砧台上那块烧得通红的犁铧尖,在铁锤反复的锻打下,渐渐改变了形状,火星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随着每一次锤击四散飞溅,有些蹦跳着落在他赤裸的脚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微微蹙了下浓黑的眉毛,专注得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炉旁风箱处,一个身材同样壮实、脸上沟壑纵横的中年汉子沉默地坐着,他便是陈铁柱的父亲,陈老铁。他嘴里叼着一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目光沉静地落在儿子挥汗如雨的身影上。粗粝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风箱,“呼——嗒——呼——嗒——”,给炉火送去稳定的生气。
“爹,听说北大营那边……不太平?”铁柱停下锤,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声音闷闷的,带着炉火烘烤后的沙哑。他拿起火钳,夹起犁铧重新送入炉火深处,通红的铁块立刻贪婪地吞噬着跳跃的火焰。
陈老铁嘬了一口烟,灰白的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模糊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少帅几十万东北军杵在那儿呢,”他的声音不高,带着铁匠特有的低沉质感,“小鬼子?翻不起浪来。”话虽如此,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凳边缘摩挲了一下,“甭瞎琢磨,打你的铁。明儿个李老财家还等着这犁铧开秋茬地呢。”
铁柱“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他重新握紧了锤柄,感受着那浸透了汗水、温润又坚实的枣木握把传递来的力量。他喜欢打铁。喜欢看冰冷的铁块在烈火中变得柔软,又在他的锤下塑造成坚韧的形状。犁铧能切开肥沃的黑土,镰刀能收割饱满的谷物,菜刀能让家家户户的灶台飘香……这叮当的声响,这灼热的炉火,这浸透汗水的力量,就是他陈铁柱立足这片厚土的根。他再次高高抡起铁锤,积蓄着力量,准备落下——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暮色中的宁静!
那声音绝非寻常雷鸣,它来自东北方向,沈阳城的位置。低沉、压抑,更像是一头来自地底深渊的巨兽在疯狂撞击厚重的岩层。整个靠山屯的地面都随之猛地一颤!铁匠铺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炉膛里的火焰不安地跳跃了一下。
铁柱的铁锤僵在半空。
陈老铁猛地站起身,叼着的烟锅“啪嗒”掉在地上,几点火星在泥地上微弱地闪了几下,旋即熄灭。他布满风霜的脸上,那双总是沉稳如磐石的眼睛骤然收缩,锐利得像淬火的钢针,死死钉向巨响传来的方向。
“爹?”铁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老铁没有回答,他几步抢到铺子门口,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门外,靠山屯的平静已被彻底打破。鸡飞狗跳,人声嘈杂。男女老少都惊恐地涌出家门,茫然无措地望向东北方那片逐渐被夜色吞噬的天空。
那里,不再是宁静的靛蓝。一团巨大的、翻滚的、如同污血般暗红的火光,正从沈阳城的方向冲天而起!将初升的星斗都粗暴地涂抹上一层不祥的猩红!
“大炮……”陈老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沉得像一块砸进冰湖的石头。他年轻时被抓过壮丁,在军阀混战的泥潭里趟过,对这种毁灭的声音刻骨铭心。但那时的炮声,远没有今夜这一声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充满毁灭的意味。
“炮?打谁?”铁柱也挤到门口,望着那片妖异的火光,古铜色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炉火的颜色映在他惊疑不定的瞳孔里。刚刚还弥漫在屯子上空的稻谷甜香,瞬间被一股若有若无的、随风飘来的呛人硝烟味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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