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过百草千般滋味,那面顶天立地的药柜在林闻溪心中,已不再是沉默的方阵,而是一座座蕴藏着草木精魂的微缩山峦。然而,祖父林济苍的话语,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漾开新的涟漪:“溪儿,识药仅是筑基。用药如调兵遣将,若不知敌之虚实,不明体内之‘山川地理’,纵有良药千味,亦如盲人夜行。”
这日清晨,夜雨初霁,空气清冽如泉。药堂内尚无病人叨扰,唯有晨光透过繁复的雕花木窗,在青石地上勾勒出明明暗暗的光影棋盘,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悠然起舞。林济苍用清水净了手,用素白布巾细细擦干,每一根手指、每一处指节都透着庄重的仪式感。他端坐于那张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光亮的紫檀木诊案后,朝正踮脚摆弄着小戥秤、试图模仿称药动作的林闻溪招了招手,声音沉稳如山间晨钟:
“溪儿,过来。”
林闻溪立刻放下手中精巧的“玩具”,小跑到祖父膝前。
林济苍将自己的手腕平稳地置于那个填充着不知名草药的软枕上,三指——食、中、无名指——自然并拢,指腹轻悬,继而如羽落下,精准地按在腕后桡动脉搏动之处。“此处,名曰‘寸口’,乃脉之大会,可窥全身气血阴阳之消息。”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沿着自己腕横纹,轻轻点划,“此分为寸、关、尺三部。食指所按为‘寸’,属阳,主上焦,察头、心、肺之疾;中指之下为‘关’,属中焦,观肝、胆、脾、胃之变;无名指下为‘尺’,属阴,探肾、膀胱、腰腹、下元之虚实。且左右手各有侧重,如左候心、肝、肾阴,右候肺、脾、命门。”
林闻溪睁大乌溜溜的眼睛,努力理解这复杂的地理划分。他学着祖父的样子,伸出自己肉乎乎、指节尚不明显的小手,三根短胖的手指笨拙地并拢,想要覆盖祖父腕上那广阔的“疆域”,却发现自己的指距远远不够,只能胡乱地将指尖堆叠上去,小脸因用力而微微涨红,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得令人莞尔。
祖父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却并未急于纠正他手势的稚拙。“初涉脉道,无须即刻分辨寸关尺之精微。首要者,乃静心凝神,先感受那搏动本身——它的快慢、强弱、深浅、形态。来,闭上眼睛,暂且忘掉手指,只用‘心’去听。”
林闻溪依言,长长的睫毛轻轻覆下。他努力排除指尖传来的、祖父皮肤下温热血流的干扰,将全部注意力凝聚在那一下下沉稳的搏动上。药堂里异常安静,他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感觉到了么?”祖父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引导他进入一个奇妙的感知世界。
“嗯……在跳。”他老实回答,那跳动隔着皮肤和血肉,规律而有力。
“像什么在跳?”祖父循循善诱,启发他的联想。
小闻溪的小脑袋歪了歪,努力在有限的认知里搜寻比喻:“像……像阿黄(假设是家里养的小狗)的心在跳,扑通扑通的。”他觉得这个比喻不够好,又努力想了想,“不,更像……像有小鼓槌在里面轻轻敲。”
祖父微微颔首,对这个充满童趣的比喻表示认可。“小鼓槌敲击,是急是缓?是力道均匀,还是时有轻重?”
“嗯……不快不慢……力气挺足的……”他努力描述着模糊的感觉。
祖父不再追问,而是轻轻抽回手,取过案几上那杯已微凉的清茶,呷了一口,略作停顿,仿佛让那茶水的凉意缓缓渗入经脉。然后,他再次将手腕放回脉枕。“现在,再试试看。”
林闻溪重新将手指按上去。这一次,他敏锐地察觉到,那“小鼓槌”的敲击速度似乎比方才放缓了一丝,搏动的力度也略显柔和了些。
“变了!慢了……一点点,轻了一点点……”他惊讶地睁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善。”祖父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脉随气血而动,因境而迁。饮冷食寒,气血稍凝,则脉见迟象;活动劳作,气血奔涌,则脉现数意。此乃天人相应、内外关联之微验。”
为了让这抽象的感受变得更具象,祖父沉吟片刻,竟用他那略带沙哑却充满韵味的嗓音,低低地吟唱起来。那并非普通的歌谣,而是一代代医家口耳相传的《脉象歌诀》,词句古朴,意境深远:
“浮脉如水漂木,轻取即得重按无;(停顿,让意象沉淀)
沉脉石投水底,重手推筋按骨求。
迟脉一息三至,来往缓慢是寒流;
数脉一息六至,阳热亢盛莫迟误。
滑珠走盘圆利,痰食实热或胎喜;
涩刀刮竹滞涩,精伤血少气郁阻。
虚脉浮大迟软,按之空虚力不足;
实脉长大有力,举按皆强邪气堵……”
(可再补充两句,如:“缓脉一息四至,和匀从容是平人;紧脉如绞绳索,寒邪束表痛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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