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悄然无声。杏林堂内的光阴,在林闻溪的成长中,仿佛被药香浸染得格外沉静而绵长。在祖父林济苍春风化雨般的悉心教导下,他脑中的理论日渐堆积如小山,见识亦如庭中那株老梅的枝干,不断抽条生发。堂内往来常见的风寒暑湿、内伤杂病,他大多已能在一旁静观默察,心中暗自揣摩其来龙去脉,甚至能隐约预见祖父处方的大致轮廓。然而,“知”与“行”之间,始终横亘着一道无形却坚实的壁垒——那需要真刀真枪的实践,需要独自承担后果的勇气,才能跨越。
这一日,秋阳煦暖,药堂内光线明朗。一位与林家沾亲的远房表叔,踏着熟悉的步子走了进来。他是一位憨厚朴实的农人,因前日身着单衣在田埂劳作,不慎受了深秋的贼风。此刻,他面色略显苍白,裹紧了一件旧夹袄,却仍微微瑟缩,诉说道:“老先生,昨儿个吹了风,今早起来就觉着不对付了。身上一阵阵发冷,骨头缝里都酸疼,脑门子也胀痛,鼻子不通气,流清鼻涕,想打个喷嚏又打不出来,憋得难受。摸了摸额头,好像有点烫。”
祖父林济苍和蔼地让他坐下,伸出三指搭上他那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腕。脉象浮紧,如轻刀刮竹,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那应指而起的张力。又让他伸出舌头,舌苔薄白而润。一番望闻问切下来,证候清晰无比:风寒之邪侵袭肌表,卫阳被郁,腠理闭塞,正是一个典型的风寒表实证,医书上称之为“太阳伤寒”。
诊察完毕,祖父并未如常般即刻提笔开方。他沉吟片刻,目光缓缓转向身侧那个屏息凝神、正努力将眼前病例与所学知识对应起来的孙儿。老人的眼中,不再是平日授课时的温和,而是注入了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那是一种混合着期待、信任与郑重托付的复杂情感。
“溪儿,”祖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堂内,仿佛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此证甚明,病邪在表,未及于里,正合汗法。你近日所学,恰可印证。今日,便由你为你表叔,试拟一方,如何?”
此言一出,林闻溪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心脏猛地收缩,随即狂跳起来,仿佛要撞破胸腔。血液瞬间涌上脸颊,烧得他耳根通红。他虽在脑海中无数次推演过麻黄汤、桂枝汤的运用,但那终究是纸上的沙盘推演。此刻,要他亲手开出第一张真实的、关乎亲人康健的方子,那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突如其来的山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小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抑制那份几乎要让他转身逃开的惶恐。
“爷爷……我……我不行的……万一……”他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去看祖父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更不敢面对表叔那可能带着疑虑的目光。
表叔是个爽快人,见这孩子紧张得小脸煞白,反而朗声大笑起来,笑声驱散了堂内些许凝滞的气氛:“哈哈哈,无妨无妨!老侄子信得过小溪儿!你尽管开方,吃了若不见好,大不了再劳烦老先生妙手回春嘛!就当给侄儿一个历练的机会!”
祖父没有催促,只是将案上那支他用了大半辈子、笔杆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狼毫湖笔,稳稳地递到了林闻溪的面前。他的动作缓慢而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鼓励:“莫怕。证候清晰如镜,法度严谨分明,正是你验证所学、初试锋芒的良机。凡事皆有破茧第一次,心中所思,即为笔下所出。有爷爷在旁为你斟酌把关,但放手施为。”
那支笔,此刻在林闻溪眼中,重若千钧,仿佛不是竹管狼毫,而是擎天之柱。他看着祖父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又感受到表叔那份质朴的宽容,终于,内心深处一股不甘示弱、渴望证明自己的微小火苗,渐渐压倒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堂的药香和勇气一同吸入肺中,然后,用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接过了那支承载着期望与责任的笔。
他铺开一张崭新的处方笺,雪白的纸张映着他因紧张而略显苍白的小脸。他闭上眼,努力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脑海中飞速闪过祖父平日讲授的画面:“风寒束表,毛窍闭塞,卫气郁遏,营阴涩滞……治当发汗解表,宣肺散寒……方选……麻黄汤!” 相应的方歌在心头响起:“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项痛,伤寒服此汗淋漓。”
思路渐清。他提笔蘸墨,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拭,墨汁饱满欲滴。然而,当笔尖即将触到纸面时,那股巨大的迟疑再次袭来——剂量!每一味药该用多少?这不再是背诵条文,而是关乎疗效与安全的精准拿捏!他求助地望向祖父,眼中满是惶惑。
祖父并未直接给出数字,而是引导他思考:“你表叔年富力强,体魄尚可,非老弱虚怯之体,此次感邪乃纯实无虚,汗法当峻,力求一汗而解。然峻汗亦不可过剂,恐伤阳气津液。仲景先师原方麻黄用三两,然古今人体质殊异,药材效力亦有不同,依现今常情,寻常成人外感风寒实证,麻黄取何量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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