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推开门扉时,夜色似一盆浓墨沉沉地倾斜下来,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无尽的幽暗中。院落里,只有一点微渺的油灯,在这浓稠的夜色里孤独地亮着。那是妻子娥皇特意挪到门边为他守候的,在这茫茫黑夜里,宛如一颗微弱却坚定的星辰。
昏暗的光晕里,四周的一切都在模糊与清晰间徘徊。院角堆放着杂乱的杂物,它们或高或低地堆叠着,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白日里舜劳作时穿过的葛衣,静静地躺在那里,沾满了湿泥,散发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见证着他一天的辛勤。石灶边,两只水罐静静伫立,洗得泛白的罐体已然显出身孕的形迹,那微微隆起的弧度,仿佛是生命在其中悄悄孕育。
凉气毫无预兆地袭人,舜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这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敲响的钟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内屋立刻响起窸窣的脚步,那声音带着熟悉的温度,让舜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回来了?”门帘轻响,女英端着一碗汤羹出来。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没有着力之处。借着微弱的灯光,能看到她脸色浮白憔悴,原本红润的脸颊如今变得毫无血色。孕中的不适在这寂静的夜里展露无遗,她的身形微微发福,行动间带着小心翼翼的笨拙。
舜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接那碗汤羹,指尖还未触及温热的陶壁,女英突然觉喉头翻涌,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袭来。她猛地侧身干呕,整个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而颤抖起来。那碗汤羹脱手而出,瞬间碎在她脚边。热汤溅起,混着褐色的陶片在粗糙的泥地流淌、蔓延,像是一幅杂乱而又无奈的画卷。
一时之间,死寂笼罩了整个院落。院中那盏灯火也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光影在墙壁上跳动,如同鬼魅的舞姿。女英盯着地上的狼藉,手撑住冰冷的墙壁不住喘息。她的眼中满是惊恐与自责,泪水倏地下来了,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与那汤羹混在一起。“我……我不是……”她的话音里满是困顿和自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无事。”舜的声音出奇地平稳,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弯下腰去,避开烫汤小心地拾起较大的碎片。那些尖锐的陶片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如此渺小。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拾起一件珍贵的宝物。
“汤再煮便是,罐子碎也寻常。”舜抬眼看向被孕事折磨得异常荏弱的妻子,目光里满是温柔与怜惜。他的眼神仿佛有一种魔力,能驱散女英心头的阴霾。“想点什么新气味?野莓子酸汤,或是新晒的藿香?”他温和地问,声音如同一股暖流,在这寒冷的夜里缓缓流淌。
内室榻上,一片静谧中透着丝丝压抑。娥皇闻声,身体微微一颤,挣扎着坐起。那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她隔着帘子,强打精神,声音虽轻却努力清晰地传出来:“她午间就念你去年挖的葛根……嚼着清凉……怕你忙忘了……”话还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呛咳突然袭来,仿佛要将她整个身体都撕裂。她弓起的脊背微微颤抖着,单薄的身形在此刻显得愈发沉重,每一次咳嗽都像是命运无情的锤击。
舜默默走进里屋,脚步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屋内的气氛在晦暗灯火的笼罩下,显得愈发凝重。两个女人,娥皇和女英,她们在这有限的空间里,身体承受着如山般的负担,却仍在无声地消耗着彼此所剩无几的精力。一个努力压抑着翻涌的呕意,另一个强忍着咳嗽,只是为了不成为对方的负累。她们之间这份无声的默契与相互的体谅,如同一把锐利的刀,直直地刺痛了舜的心。
舜看着她们,眼底掠过深重的愧疚与不安。尧将两个女儿托付给他时,那信任的目光仿佛还在眼前。尧托付的不仅仅是女儿,而是将自己最珍视的骨肉交给了他这把尚未磨出足够锋芒的钝犁。如今,这把钝犁要面对的,何止是瘠薄的山地,更是命运布下的荒芜荆棘。每一道艰难险阻,都像是对他的考验,而两个女人也不得不跟着他一同承受这份艰辛。
“葛根,”舜转身走向角落积灰的藤筐,嗓音低沉得如同从幽深的谷底传来,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承诺,“明日我去掘。”他又顿了一下,缓缓望向两个苍白的面容,那目光中满是疼惜与坚定,“定去。”
一夜无眠,舜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娥皇和女英的面容,以及她们在病痛中相互扶持的模样。他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不仅要照顾好她们,还要为部落的发展努力。天还未亮,他便起身,简单收拾后,迎着清冷的晨雾,迈向历山脚下新聚的陶坊。
舜的脚步踏进历山脚下新聚的陶坊时,晨雾尚未散尽。河滩开阔,眼前是一片生机勃勃却又带着几分粗糙的景象。十数座新制的陶窑半嵌在坡地上,粗砺的泥灰墙壁浸在湿漉漉的朝雾里,仿佛是大地孕育出的古朴巨兽。几缕青烟懒懒地从窑口飘出,混入薄雾中,宛如轻纱曼舞,给这寂静的清晨增添了一丝朦胧的诗意。空气里弥漫着黏土湿泥、草木灰烬和某种半成品陶胚被烘烤后独有的微涩气味,这是陶坊独有的气息,混合着希望与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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