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是部落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砸在商丘冬日灰冷的空气里。那是古老的节拍,混合着焚烧牺牲的焦糊气、牲口粪便的湿腥味,还有一种更原始的气味——对神灵的畏惧。高台上,大祭司身披厚重的、缀满陈旧贝壳的鹿皮袍子,脸涂抹得如同幽暗的溪谷底部挖出的泥土,干裂的嘴唇开合,吐出苍老而单调的祈词,每一个音节都沉甸甸地坠入跪伏在地的众人心底。
“禹王……息壤……庇佑吾族……”
王亥就站在祭坛的边缘,像一截被硬生生楔入古老壁画的新木桩,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他身上是粗糙但耐磨的麻布衣,沾着新鲜草屑和几点可疑的泥点,与周遭虔敬跪拜、一身洁净祭祀装束的族人形成刺眼的对比。他腰间象征权力的青铜短钺并未离身,沉甸甸地坠着,仿佛提醒着在场所有人他“王子”的身份,却又同时加剧着他今日逆流而行的罪孽感。他的背挺得太直,在一群低伏的身影中,那挺直的脊骨是无声的反抗。
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打着旋儿卷过祭坛前的空地。也带来了那不该存在的声音。
“当啷……当啷……当啷……”
清脆,生涩,带着某种奇异的碰撞节奏。这声音细微,却像无形的刀片,准确地切入鼓点的缝隙,撕裂着仪式编织出的肃穆帷幕。所有人的脊背都僵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宛如平静水面骤然掠过一阵风压。许多头颅并未抬起,但眼睛却惊骇地向上翻动,努力地向声音源头——王亥的身后——窥探而去。
“王子……”跪在他近旁的一位老人,面如枯树皮,眼含浑浊的泪光,嗓子因极度恐惧而干哑破裂,“您……您这是亵渎神灵啊!神牛……那是供奉先祖的东西,您怎么敢……敢把它们牵进这神圣的地方来啊!灾祸……这是招引天大的灾祸啊!”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抓住王亥的麻布下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呼呼作响,如同被惊扰了巢穴的老鼠。
王亥没有低头看他,目光越过那不断试图拉扯他的手臂,直直地投向祭台中央。那里,大祭司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那双被沉重赭石粉末包裹的浑浊老眼,刀锋般刺了过来。冷,比这腊月的风还砭人肌骨。
“当啷啷——”
声音又起,带着牛脖不耐烦的扭动,显得更响了些。
王亥的手伸向身后,拍了拍那正发出声响的庞大身影。安抚,也是坚持。
两根粗大的山木被削出浅浅的凹槽,稳稳嵌在一起,中间横跨一根更加粗壮的圆木作轴。这原始的底盘,在王亥手下那些巧手族人的反复打磨下,显出令人生畏的坚硬和稳定。连接处用厚实的、浸透了油脂的坚韧兽皮条反复捆扎,系紧,浸水的牛皮在日光下绷得死紧,干透后便是近乎钢铁的牢固。
车轮成了最耗心血的所在。圆盘是用三块厚实的硬柞木板火烤塑形后拼接而成,接缝处开凿榫眼,打入坚硬的楔子,再用兽筋反复缠绕勒紧。边缘处更是用铁蒺藜般带凸起的滚烫青铜套环紧箍。这庞然大物滚动起来,每一寸碾过地面,都带着一种沉重而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大地在痛苦地呻吟,宣告着某种旧秩序被碾压的不可避免。
“喏……喏……”王亥的嘴里发出温和但清晰的短促指令,同时将一把磨得粗糙却香气浓郁的干苜蓿,送到一头毛色深褐、体型格外雄健的公牛嘴边。那牛低头轻嗅,温热的鼻息喷在王亥掌心。它巨大的头颅,宽阔强健的肩胛隆起的肉峰,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深色光泽。两根弧度优美但尖端锐利的巨角,像是青铜匠人精心磨砺出的杰作。它的眼睛沉静,甚至带着点温顺的愚钝,在食物面前,那曾令人心悸的庞然野性,此刻被一种驯服后的专注所覆盖。粗韧的皮缰绳绕过它隆起的肩峰,连接着后面那个笨重而坚固的木质怪物。
“阿牛,稳当点儿,今天远路呢。”一个脸庞红扑扑、手上布满搬运东西新磨出老茧的小伙子,兴冲冲地将一摞整齐捆扎的丝帛搬到车板上。阳光将他脸颊上的绒毛映成了金色。丝帛堆叠在车板上,泛着一种与周围粗砾环境格格不入的柔顺的光。那曾是部落最珍贵的储藏室深处的宝物,此刻却要被运出去交换外族的食物。“这东西,能换多少粟米回来啊?”他眼睛里闪烁着冒险的光。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族人正小心地摆放着一些青铜小件:几把短剑的剑坯、几只粗糙但实用的小鼎、几条带精致兽面纹的腰带扣。青铜的光泽冷硬而凝重,与丝帛的柔和形成强烈反差。“少啰嗦,王子说了,换了粮,冬天人人都有饭吃!”他回头应道,声音带着笃定。王亥的目光扫过牛车上堆叠的货物。粗糙的土陶罐里密封着黑亮的黍米浆,粗大的麻袋中隐约可见鼓鼓的粟米粒,一捆捆崭新的苎麻布匹散发着植物的清气,还有色彩鲜艳但图案略显稚拙的部落织造毛皮……它们曾代表了商丘族人的储藏室深处。他看向森林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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