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的暑气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暴雨后总算消散了,但这消散并非解脱,只是用一种沉滞替换了另一种灼烧。空气像一块浸饱了水、又被烈日曝晒的巨大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粘稠艰难,带着铁锈与血腥混合后的那种甜腥气味,直冲脑髓。这气味在蒸腾翻涌的水汽里发酵,弥漫在狭窄破败的街巷,渗入低矮茅屋和粗糙土墙的每一道裂缝,无声地宣告着一场更为深重的变革正碾压着古老的秩序而来。
新近归附的诸侯们,带着各自被征伐和暴政蹂躏过的印记,或魁梧如山,或佝偻似虾,挤在商丘这片临时挤出的、远称不上阔绰的容身之所。他们的身影在简陋的茅檐土墙间显得格外拥挤,如同被惊涛骇浪拍上陌生滩涂的沉船残骸。一双双焦灼的眼睛,带着绝望深处破土而出的炽热希冀,穿透黏稠的湿气,执拗地投向商汤那在夏都繁华映衬下仅能勉强称为“高大”的土筑宫室。那里,是黑暗中唯一还能燃起的火把。
远处的消息不断传来,如同密集的丧钟敲响在每一个心存侥幸者的心头。夏桀的征发已陷入彻底的疯狂,贡赋层层加码,将骨髓都榨干后,竟将人命也视作可计数的黍粟般肆意搜刮。脚下土地的颤抖从未停止,那不是地震,而是无数不堪重负、在暴政的铁蹄下疯狂逃亡者的脚步,汇成了一条奔腾的、无声的、却足以让大地呻吟的绝望之河。曾经在暴君淫威下瑟瑟相拥、彼此依存的诸侯联盟,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基石,终于被这滔天怒潮撬动得摇摇欲坠。人心,已被夏桀这口巨大的鼎镬煮沸,再也不能抑制地、汹涌澎湃地向着商汤所在的商丘奔涌而来。
商汤立在宫前那座半旧的夯土木栏高台之上,俯视着台下蝼蚁般攒动的人头。阳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覆盖了台前的一大片土地。仲虺如同他无声的影子,侍立在侧稍后一步的位置。这位被商汤倚为心腹肱骨、以谋略决断如刀锋般锐利闻名的重臣,此刻却有着岩石般的冰冷静默。他鹰隼般深陷眼眶里的目光,穿透了人群鼎沸的喧嚣、惶惑、哭喊与躁动,如同一柄无形的解剖刀,冷静而苛刻地审视着每一张惶恐又带着燃烧般希冀的面孔,判断着他们的价值、忠诚与潜在的麻烦。
而在台下的热浪与混乱中心,伊尹如同一道流动的、温润的溪水。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袍下摆,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泥泞和践踏后的污秽,他却毫不在意,步伐稳健地在难民与士兵的缝隙中穿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温和平稳,像一剂定心的良药,有条不紊地将这些如同无序奔流般涌来的流亡者登记造册、安置入简陋却相对安全的临时栖所、分发维持生命的粗粝食物、并依据体格与技能迅速分派不同的劳作任务。在他平缓语调的抚慰下,这片刚刚被强行纳入商汤羽翼之下、充斥着各种方言哭号与不安躁动的新依附之地,那刺耳的嘈杂竟暂时被神奇地平复了。
高台之上,商汤的声音终于响起。那声音并非刻意拔高,却自有一种低沉浑厚的穿透力,如同沉重的战鼓,压过了台下所有的喧嚣呐喊,清晰地凿进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直接撞击在心跳之上。
“夏后无道!” 四字如惊雷炸裂,带着积郁已久的、对所有不公与暴虐的控诉,“虐民以逞!视吾万姓如刍狗!”人群骤然寂静,无数双被苦难折磨得干涸的眼睛死死盯住高台上的身影,里面的仇恨被瞬间点燃。
“苍天震怒!”商汤猛地扬起头,目光仿佛要刺破污浊的阴云,“降灾频仍!赤火燎原,洪水滔天,异兽横行,五谷不登!此非天谴,实乃人祸之源在桀!”他的控诉如同火把,迅速点燃了台下民众积压已久的恐惧与共鸣。
“诸侯离心!”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凌厉的锋芒,直指夏王朝那根摇摇欲坠的支柱,“黎民遭难!家室破亡,子死夫亡,白骨枕于荒野!” 每一句控诉都像一柄沉重的铜锤,狠狠砸在人们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头。最后,他猛地抬起右臂,青铜臂甲的寒光在浑浊天光下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那有力的食指如同裁决的利剑,带着千钧之力,笔直地指向西南——那片因连年战乱和夏桀无止境的搜刮而早已被血泪浸透的土地方向!
“我商汤!”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如同风箱鼓动,“敬天命、顺人心!” 每一个字都吐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信誓,“今奉天罚!首诛——”他的声音在最高点猛然一顿,积蓄着火山爆发般的力量,“首诛暴虐之韦!开伐桀之路!”
死寂!绝对的死寂!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台下,成千上万被压迫得太久太深、血管里流淌着愤怒与绝望的人们,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凝滞后,骤然爆发出滚雷般的、足以撕裂苍穹的轰响!震耳欲聋的声音汇聚成一个清晰、狂暴、又饱含着极度亢奋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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