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97年夏, 洛邑, 王宫.
日轮悬在王宫高耸的庑殿顶上,竭力泼洒着滚烫的光芒,却驱不散司马殿内滞重的阴影。几盏兽头衔环的铜灯幽微摇曳,将数道扭曲的人影涂抹在斑驳的蟠螭纹壁面上。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水、青铜兵刃的冰冷锈气以及难以言喻的压抑焦灼。
周宣王姬静踞坐在髹漆蟠龙纹玉几后,身体绷得笔直,宛如一尊青铜铸就的人像。他身着玄衣纁裳,衮冕低垂的十二旒玉藻纹丝不动,遮挡住了他此刻的眼神。几案之上,横陈着一卷刚被内史匆匆送来的紧急军牍,是来自太原前线的泥封印被粗暴撬开留下的裂痕。
中大夫兮甲匍匐于殿心冰冷的青石方砖上,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方才,他以一种近乎崩溃的音调,将前军尽没、大将叔带阵亡的消息逐字逐句念出。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司马殿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戎酋率精锐千乘,趁我军粮秣耗尽、疲惫不堪之机,绕后偷袭……叔带将军身中数矛,力竭……殉国……士卒……溃散……”
最后一字艰涩出口,兮甲已泣不成声。殿内死寂,能清晰地听到垂首肃立的卿士大夫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夹杂着袍服摩擦间细微的窸窣声。
端坐的周宣王,覆于玄色大袖下的指节,已然捏得青白。宽大的衣袖覆盖之下,右手拇指猛地发力,抠住了拇指上的玉韘,那坚硬的边缘硌进指肉,疼痛尖锐无比。
“太原……败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异常,仿佛久未汲水的枯井深处刮出的一阵风。每一个字都极其缓慢,每一个音节都重逾千钧。“叔带……殉国?”他复问,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青铜编钟坠落在冰冷殿石上。
无人敢应。
他缓缓抬起眼皮,透过晃动的玉藻缝隙,目光像带着铁锈的箭镞,穿透死寂,一寸寸扫过阶下那些华美衣袍下竭力掩饰惊恐的面孔——虢文公眉头深锁,目光焦灼地投向大殿梁柱之上复杂的斗拱;召穆公姬虎抿紧了嘴唇,下颌绷紧如石,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组玉上的丝绦。其余卿士,头垂得更低,不敢与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对视。恐惧是疫病,无声地在殿中蔓延。那眼神里翻腾的雷霆,足以击垮任何一人。
宣王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身侧肃立的少年脸上。那是南宫宏,刚满十七岁,是刚刚被擢入宿卫的南宫氏少子,面容尚显青涩,但眉宇间已凝着世家子弟的硬朗英气。少年紧紧握着腰间镶嵌绿松石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失去了血色,但他背脊挺直,眼神中更多是压抑不住的惊悸和对惨烈结局的茫然不解。他年轻的目光里燃烧着未经世事的熊熊烈火,那是对王师无敌、赫赫军威的信仰瞬间崩塌后的巨大冲击。那份来自血液深处对武勇与胜利的渴望,此刻被泼上了一盆冰冷刺骨的现实雪水。少年的呼吸有些紊乱,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滚动,牙齿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渗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宣王的心头像是被淬了毒的青铜钺狠狠劈中,那份痛楚比他拇指上的瘀伤更深重百倍。“王师……竟然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压抑在喉间,只有自己才能听清,“且是如此……败涂地……”那支象征着赫赫宗周、承载着先祖余烈、寄托着他重振威仪野心的精锐之师,竟然在这太原群山之间,折断了它最坚硬的矛头。
他猛地向后仰靠,冰硬的檀木髹漆凭几膈着他的背脊。沉重的衮冕十二旒玉藻发出细微的叮咚撞击之声,摇曳间,光影在他刚毅而此刻笼罩巨大阴翳的面孔上疯狂跳动。他闭上眼,耳边却诡异地响起震天的杀声,金铁交鸣,以及……将士濒死的绝望嘶吼。那是他未曾亲临,却已在想象中被无数次勾勒、此刻因噩耗而异常清晰的战场之音。
死寂的大殿,如一个巨大无形的熔炉,炼化着这份耻辱、惊惶与沉痛的毒焰,煎熬着每一个人的魂魄。阳光自高大的棂窗斜斜穿入,拉长了殿中人僵硬的影子,落在那份被撬开的泥封军牍上,如同凝固的血污。
那失败的气息,浓重得已然凝固。
公元前七九三年 秋末 条戎之地 狼岭隘口
秋风穿过荒草满布的山谷,发出呜咽般的厉啸,卷起漫天沙尘,粗暴地扑打在守关戍卒的脸颊上。深秋的风已带了森森寒意,将山岭吹得一片萧瑟,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飞过壁垒森严的关隘。
南宫宏靠在一块冰凉、布满苔藓的巨大山岩上,微微喘息。身上那件原属父辈的皮甲——染成深沉的赭色,此刻布满斑驳的划痕,几处地方绽开了口子,露出磨损的褐色筋绳,无声诉说着鏖战的酷烈。他刚从一线退下来,血渍糊住了半边的眉弓,火辣辣的痛感依旧在灼烧。他抹了一把,满手黏腻温热,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疲惫沉重如铅,灌注着他的四肢百骸。他伸手,探进身旁驮马腹下挂着的粗糙麻布粮袋,仔细摸索了许久。指尖的触感越来越沉,越来越凉。他微微皱眉,将那最后一把粮食掏了出来——仅剩一小撮混合着麸皮和泥土的杂粮,还掺杂着几颗细小的、辨认不出形状的草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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