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青色的天空压在宫阙黑色的飞檐之上,天幕阴霾未散,早春的寒气依旧凛冽逼人。曲阜鲁国宫苑的复道深处,青石路面湿滑冰冷,幽暗狭窄,几乎遮蔽了穹顶所有光亮。鲁隐公行于其中,身旁仅有几名沉默的侍者。两侧土墙高耸,将凛冽的风困在狭窄通道里,凛风裹挟着细小的冰晶,抽打在脸上,寒气刺骨。他的大裘衣襟微敞,厚重的锦帛织进金线,在阴影里也只显出凝重模糊的暗色,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垂在身侧,指尖下意识地拢入袖中,摩挲着里面那片温润、棱角被磨得极其圆滑的旧玉玦——那是父亲传下来的习惯,思虑深重之时用以定心。
前方的太庙殿门终于映入眼帘,两扇厚重朱门敞开着。甫一踏入空旷的殿庭,宏大的幽静轰然降临。高耸入云的血柏立柱支撑着巨大的斗拱穹顶,威严深沉,殿庭深处列祖列宗的牌位在幽暗的烛火中排列得犹如沉默的军阵。清冷的空气里,混合着陈年香火和古老木质的微涩气息,时光在这里仿佛凝结为一块巨大的冰。
一人背对殿门,身影被巨大的殿堂空间衬得如同苇草般单薄纤细。那人正跪拜于祭祀的蒲团之上,腰背挺直如松,即便做此大礼,也不见丝毫卑屈之态。
隐公屏退了侍从,偌大的太庙仅剩二人。脚步声在空旷中轻微回响,那人身形一顿,缓缓起身,拂尘整冠,从容转身下拜:“外臣南季,奉天子之命,致礼于鲁公。”声音清朗平和,却带着金石之韵,字字清晰地嵌入殿堂的静穆之中。
隐公快步上前,伸手虚扶:“大夫远来辛苦,不必多礼。”视线落在南季身上。眼前的使臣,穿着全套玄端冕服,丝线绣着象征宗室身份的黼纹,虽经长途风尘,纤尘不露。发髻束得一丝不苟,青玉笄簪在幽暗的光线里,仍透出水头极好的温润光泽。他脸色略显清矍,眼神却锐利如新磨的剑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周天子的尊严。
南季顺势起身,姿态优雅。他身后随侍的两人即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巨大的朱漆椟盒。里面重重叠叠,尽是以玄青锦帛包裹的礼器。最上层之物被捧出,乃是一柄青玉牙璋。玉质幽微深邃,牙白处如凝冰雪,在太庙幽幽光线下流转着静谧光华。璋形如兵戈,却无半分杀伐之气,线条古拙简朴,上刻回云雷纹,正是传说中周室册封邦国、授以征伐大权的象征礼器。
“周室新贡蓝田美玉,”南季的声音在空旷中清晰回响,“天子亲命良工磨制,以显兄弟邦国之义,昭示亲亲之礼。愿鲁公执此玉璋,助天子光耀德威于四方。”他的目光沉静如古井,落在鲁侯身上。
隐公的目光在那牙璋上停顿了片刻。玉的冷光映入他的眼底,却未能驱散深处的迷雾。礼器华美,言辞郑重,但那份“助天子光耀德威”的嘱托,在这日益散乱的天下格局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缥缈。他久经世故,深知王室处境早已不复昔日光景。他伸手接过牙璋。触手生凉,沉甸甸的分量压着掌心,那是早已被诸侯视若无物的礼法象征,是悬挂在现实锋刃之上的一缕华彩羽毛。
“天子厚赐,鲁必拜受。”隐公将牙璋郑重置于身侧侍者捧来的玉盘之中,语气庄重无比,“王室不忘宗亲,德泽所至,寡人铭感五内。”他微微侧首,看向殿门外遥远的昏暗天色,“然,敢问大夫,洛邑路途迢迢,道途间……可还安泰?”
这话问得含蓄,却直指王畿的现实。天子赐予威权象征,同时索要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威权支持。
南季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似乎一片薄冰瞬间映过光点,旋即又沉入深潭。他面容古井无波,连声调都未抬高一分:“赖祖宗庇佑,王城尚安。然……”
他略微顿了顿,这个短暂的中断,却让隐公捕捉到了某种几乎难以察觉的东西。南季那双沉静的眼中,此刻如深潭搅动细沙,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疲惫,一丝被深深压制却终究没藏彻底的忧虑。这微澜只浮现瞬间,又迅速被平静的水面吞没。
“……戎狄扰于边鄙,四郊野有微警。”他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稳,“天子怀仁,不忍加兵,常思以礼乐教化浸润之。惟望诸姬姓大国,同心勠力,震慑不臣,共卫宗周。”他目光转向玉璋,修长手指在其上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玉质,“此礼,非仅为赏赐,亦含天子殷殷之瞩望。盼鲁国之力,不只在宗庙礼器之贵重,更在四境之兵锋……”
这话语分量再明白不过。玉璋予你,兵锋安在?隐公心知肚明。王室对诸侯实际力量的需求,已经超越了对仪礼的依赖。他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南季,投向太庙幽深处历代先公的牌位。“鲁国积弱,常怀忧惧。”他沉声回应,每个字都缓慢而斟酌,“然天子有召,敢不尽股肱之力?只是……力之有无,运之可否,有时亦在……天数。”
隐公微微抬手,示意侍者上前接过玉璋。“天子之瞩望,寡人自当铭于心腑。”他复又看向南季,眼底平静无波,话语却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大夫一路风尘,旅途间……天子之使节,今时行于天下,可还如旧日……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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