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冽的冬气深浸临淄城头。灰蒙蒙的天空压在屋脊之上,凛风拂过悬挂城楼缟素的灵幡,卷起漫天碎雪,萧飒凄凉如无主幽魂飘零。
宫中哀钟之鸣冗长沉重,自停灵殿透穿层层宫阙,飘荡于齐国宫室之间,撞击人心。那里面躺着齐国的雄主,庄公吕购。殿内素幡铺天盖地,悬垂如林,烛火在青烟里摇晃不定,映照着新君吕禄甫苍白却沉肃的面容。
空气中弥漫着松柏、檀木香气交织的沉郁气息。棺椁沉默地停放在高台之上,其形庞大而沉重,黑漆在摇曳烛火中折射出幽暗微光,仿佛凝结了庄公一生征伐的累累功勋和弥留之际的遗憾。
殿内群臣寂寂跪伏在地,麻布丧服如重重叠叠苍白的波浪。他们的头颅低垂,呼吸被刻意压抑得微不可闻,唯有时而低不可闻的呜咽轻轻抽搐于寂静之中。
吕禄甫挺立着,在父亲灵柩左侧最前方位置,直挺挺地迎受着那沉重凝视。他腰悬庄公生前佩剑,剑鞘古旧斑驳。青铜的冰冷透过衣料与素麻直侵入肤,亦如庄公临殁时紧握他手腕的力道。那最后遗言,言犹在耳,字字如铁钉楔入心髓:“齐人忧惧者久矣……禄甫……开新途……另辟蹊径……”目光焦灼,灼热得能将人灼伤,又渐至涣散、熄灭。
“另辟蹊径……”吕禄甫在心中咀嚼。自父亲开创以来,齐国以战立威,剑锋饮血,马蹄踏碎河山。列国惧之,也恨之切骨。可父亲终究未能尽展心中宏图,盛年遽逝,将这份千钧重担连同齐人挥之不去的忧惧,沉沉地压在他肩上。他指尖轻轻划过腰畔的剑鞘,感受着金属冰硬,心中却另有一张图景在模糊中凝聚——烽烟之外,谋略之内,另一条通往强大的幽深路径。
“吉时已至——”太祝尖细而苍老的声音猛然划破沉重寂静,似尖锥般刺穿凝滞的空气。
吕禄甫猛地抬头。殿外哀乐骤作,金玉钲磬,鼓角笳箫齐鸣,旋律扭曲在冬风里,卷起漫天碎雪和哀愁,沉沉地逼压在人胸口,几令人窒息。礼官排立两旁,神情肃穆,目光低垂。
“新君即位——”
太祝那尖细而苍老的声音再次拔高,清晰地穿透哀乐鼓噪。吕禄甫深吸一口气,刺骨寒风中一股冷冽直灌肺腑,似乎压下心底翻腾的复杂悸动。他挺直腰背,那刻在血脉中的沉稳骤然压过了彷徨。他迈出第一步,踏上铺设在殿门通向主位专为这刻设置的素色锦毡。鞋履无声,毡上细密的纹路却如尖细绳索紧拽住双腿前行。
目光如炬,缓缓扫过群臣俯首的身影。那些匍匐的背脊之下,隐藏着无数揣测、疑虑与依附的目光。他一步步地挪动,一步步感受着腰侧庄公佩剑沉重冰冷的分量,感受着自父亲掌心和冰冷青铜上承继而来的千钧国运。脚下锦毡仿佛延伸至不见尽头之处——那是由他开创、与前人截然相异的前程。
吕禄甫终于在高台主位前立定。那象征齐侯无上权力的巨大青铜案几就在触手可及之处。身后是他父亲未寒的遗骨。身前是匍匐着的整个宫室,静待新君的第一道诏令。
殿中死寂更甚,仿佛连烛火燃烧那细微噼啪声响亦被吸走,沉重的气息压得人胸膛发闷。太祝高捧一柄黑黢黢的玄钺,郑重异常地高举过顶。那钺形庄重,寒铁幽光在无数烛火跳跃间闪动不止,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太祝屏息凝神,提气正声高喊,“齐公僖即位——”尾音拖得极长,在宽阔殿堂回荡不歇。
他双手托起玄钺,高举齐眉,旋即沉稳有力地将它安放于案几正前方。那一下轻响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定了命运。
吕禄甫目光紧随那柄玄钺,深吸一口气。殿中诸人纷纷抬首,目光如聚光灯般汇集于他之身。他缓缓旋身,庄重地跪伏于案前,深深三拜,额头三次碰触冰冷的地砖,彻骨的寒意渗入额间,直抵脑海。
起身后,他双手擎起那柄沉甸甸的玄钺——远超外观上视觉所感知的分量。这是权柄,是征伐的凶兵,亦是父亲所信奉、浸透齐国每一寸土地的霸业之路。
可“另辟蹊径”四字倏忽如惊雷炸响于心间。他眸光一沉,手腕翻转,并未按常制高悬或劈向虚空昭告威德,而是异常郑重、近乎温柔地,将这象征杀戮征伐的玄钺,轻轻平放在巨大的青铜案几右角。
这个细微偏离礼制的举动让下方一些老臣的额头在地砖上微微抬起了些,眼角的余光交错,传递着错愕与探寻。玄钺躺在那里,锋芒半敛,仿佛沉睡,也仿佛暂时退后了一步。
吕禄甫目光凝于其上片刻,似在与这旧日国策作无言告别。随后,他缓缓抬起双手,向殿外茫茫风雪一指,声音沉稳而清晰地穿透了凄风:“自今日始,凡属齐地城邑……免赋税一年……孤棺归葬故土之齐人子民,赐钱抚恤……”一道罕见的仁政诏令随凛冽的冬风扩散开去,冲击着每一双习惯于听闻征伐号令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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