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42年。春风,本该暖融。然而飘过宋国以北那广袤的齐鲁大野时,它们却裹挟着一股砭入骨髓的寒意,带着宿冬未曾散尽的枯败气息。冻土依旧坚硬,几缕单薄的绿意怯生生地挣扎在道旁沟壑里,如同无根飘萍。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压向旷野,一群归雁排着破败的人字,掠过阴沉的穹顶,几声悲鸣断断续续,散落在空旷的原野,很快便被一种沉重而单调的巨大声响吞没——那是金属摩擦、车轮滚动、皮甲撞击,以及成千上万人压抑呼吸汇成的低沉轰鸣。
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如同缓慢移动的、浑身覆甲的狰狞巨兽,撕裂着沉寂的原野。
队伍的最前端,一辆特制的高大青铜戎车昂然碾过冻得龟裂的土地。车身铸造着饕餮与夔龙的狰狞纹路,在昏昧天光下浮动着幽沉的青铜冷光。车轮是坚固而沉重的实心木轮,辘辘滚动,深深嵌入地面,留下两行漫长而新鲜的辙痕。车轼后方,一面赤色为底、镶有九斿的重重大纛迎风猛烈招展,猎猎之声如同战鼓激荡。大纛中央,一个巨大遒劲的金色“宋”字,被风撕扯着,在灰色苍穹下迸发出刺眼的威仪。旗帜之下,宋襄公御戎而立。
他身着象征侯爵尊崇的玄衣纁裳礼服,庄重如山岳。衣领袖口的织锦纹饰繁复到极致,此刻也被朔风粗暴地搅动,如一团跃动的幽暗火焰。他双手紧握车前横轼,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深陷的目光穿透弥漫的尘烟,牢牢锁住北方那个名为“齐”的方向。那张在平日或显敦厚的脸此刻绷得如同硬冷的青铜面具,只有嘴角抿出两道如刀刻般的锐利线条,刻写着毋庸置疑的、近乎炽烈的决心。寒风如刀,刮过他微霜的两鬓,他却浑然未觉。
在这辆作为整个联军神经中枢的宋公戎车之后,滚滚烟尘如同无形的巨手搅动着原野的混沌。兵戈的暗色长龙渐次显露,在宋国旌旗的指引下,曹国军阵的车轮在行进中辗压过顽固的冻土,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呻吟。拉车的驷马喷出团团浓白气雾,骑卒面色冷硬如岩石,唯有眼眸深处跳动着被行军与征伐唤起的野性光芒。车身随着地面的起伏轻微颠簸,那架在车旁的戈、矛却纹丝不动,幽冷的矛尖寒光排成一线,森然刺破烟尘。
右翼是卫国的方阵,皮甲战士排着较为齐整的队列疾步跟上。皮甲覆盖之下是健硕的身躯,随着奔走的节奏规律地起伏。阳光吝啬地从云缝间洒落几缕,却恰巧在那些打磨得锃亮的肩甲上跳跃、反射,化作无数细碎锐利的寒星,仿佛冰冷的警告,无言昭示着他们手中铜戈的渴望。
而左翼,是以彪悍着称的邾国劲卒。他们没有华丽的战车,只有坚韧的双腿。这群惯于山野征战的汉子们步履沉重而迅捷,兽皮缝制的厚重靴子踩踏在僵硬的地面上,每一次落下都扬起一团尘土,每一次抬起都似乎要扯开一条细微的地裂。他们背着自制的桑木大弓,腰间挂着皮囊袋的短刀或石斧,粗粝的面庞被风沙磨砺,眼神中带着近乎原始的嗜血,像一群嗅到了血腥的豺狼,紧紧跟着前方贵族的车轮烟尘。
在这股由钢铁、皮革、尘土和冷酷决心组成的恐怖洪流的核心地带,稍微靠后的位置,另一辆相较宋公戎车朴素许多的革车颠簸前行。车上的人,公子昭,僵直地坐着,试图维持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仪态。然而车身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他的脊背无法完全依靠冰冷的车板。他双手死死抓住两侧仅有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几近透明。
他身上象征太子尊位的华服——玄端素裳,早已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光泽,蒙上了一层怎么也掸拂不掉的、来自漫长流亡路途的厚厚浮尘。尘埃细密地渗入织物的纹理,让那精美的图案显得黯淡而模糊。尤其刺眼的,是他腰袢悬挂着的那块血玉璜——那是君父齐桓公在他册封太子之时亲赐的信物,玉质温润如初阳熔金,血色流动如生命的烙印,是身份与使命最古老的凭依。此刻,这块曾经象征着他至高地位的信物,正随着车身令人心烦的颠簸,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冰冷的、装着佩剑的皮质剑鞘。
嗒…嗒…嗒…
节奏并不快,声音也细微到几乎要被周遭的铁马金戈所淹没,但在公子昭自己的耳中,这声音却无比清晰,每一次碰撞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一阵痉挛般的战栗。那是他压抑到几乎窒息的内心唯一无法控制的律动,是无言的恐惧、屈辱、孤注一掷的希冀以及如芒在背的惶恐在胸腔中疯狂搅动后,只能借着这冰冷玉石的撞击表达出的微弱哀鸣。
烟尘弥漫,他感到窒息。车外甲士们沉重的脚步声、战马的粗重鼻息、金属因颠簸而相互刮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锐响、远方不知哪个方阵短促低沉的传令呼喝……无数杂乱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神经几欲崩断的低吼。这低吼震得他脑仁发麻,血液奔流的轰鸣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耳鼓内横冲直撞。眼前,是宋襄公立于高车上那挺拔如松、气势如山的背影。那人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牢牢吸附着周遭所有的力量、崇敬与忠诚,只为了将他——公子昭——送还那座本该属于他的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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