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的秋,风裹着东北的凉意,一路刮到了平凉城。城墙根下的白杨树叶子簌簌落着,像极了逃难人身上抖落的碎棉絮,城楼上的兵士攥着枪杆,眼神比这秋风还紧——自打沈阳沦陷的消息顺着驿道传来,平凉城的空气就没松快过,连城门洞子里的石狮子,仿佛都染了层愁色。
陈珪璋在城楼里背着手转圈,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满地的烟蒂,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一声闷响,像他压在心里的火气,快要绷不住了。案几上摊着张揉皱的地图,仙人峡的位置被红墨圈了个圈,旁边还溅着几点褐色的痕迹,是上次他气急了拍桌子时,指缝里蹭到的墨。“妈了个巴子的!”他突然停下脚,猛地一拍案几,茶碗里的水晃出大半,“刘志刚这杂碎,仙人峡那笔账,老子记一辈子!”
旁边的亲兵低着头不敢吭声。谁都知道,上月仙人峡那仗,陈珪璋是栽了大跟头。他本想带着队伍去黑松沟抢些粮草,顺便灭了刘志刚那股“土八路”,没成想反被人堵在峡口里打了个伏击,队伍除了几个随从跟着他逃回来,剩下的要么死在了峡里,要么成了俘虏,连带着几车粮食也全成了别人的补给。现在平凉城虽说还攥在手里,可兵士只剩了一半,城外墙根下,马家军的探子跟苍蝇似的转,就等着他露出半点破绽,好扑上来啃块肉。
“报——”门外传来一声急促的通报,亲兵推门进来,手里攥着张纸条,脸色发白,“司令,城外又来了一拨逃难的,黑压压的一片,都堵在东门外了,还有几个老的小的,已经倒在路边不动了……”
陈珪璋眯起眼,指节捏得发白。逃难人?他早料到了。沈阳陷了,吉林陷了,那些东北人一路往西逃,有的走了快俩月,草鞋磨穿了,干粮吃没了,眼里就剩个“活”字。可平凉城现在是什么光景?兵士不够,粮草也紧,这些逃难人里要是混进了马家军的细作,或是刘志刚的眼线,那平凉城就真成了筛子。
“传我命令!”他走到窗边,掀开帘子往外看——东门外的尘土已经扬起来了,隐约能看见攒动的人影,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平凉城四门紧闭,不管是谁,哪怕是饿死在城下,也不准放进来一个!谁敢私开城门,军法处置!”
“司令,这……”亲兵犹豫了一下,“城外有老人孩子,要是真饿死了,怕是……”
“怕什么?”陈珪璋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像冰,“现在不是发善心的时候!马家军在城外盯着,刘志刚在黑松沟等着,要是放进来一个细作,咱们都得死!饿死几个难民,总比丢了平凉城强!”
亲兵不敢再劝,低着头退了出去。陈珪璋重新看向窗外,东门外的人影越来越近,他好像能听见那些人嘶哑的哭喊,还有孩子的啼哭声,顺着风飘进来,绕在耳边,像根刺。可他攥了攥拳,把那点发软的心劲压了下去——乱世里,慈不掌兵,他要是松了口,平凉城就完了,到时候别说难民,连城里的百姓都得跟着遭殃。
没过半个时辰,又有亲兵来报,说东门外倒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逃难的汉子想冲城门,被兵士用枪托打了回去,现在都蹲在路边,抱着头呜呜地哭。陈珪璋皱着眉,走到城楼上往下看——东门外的土路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有的裹着破棉絮,有的光着脚,脚趾缝里还沾着血。一个老妇人抱着个孩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孩子的脸蜡黄蜡黄的,嘴唇干得裂了口子,已经没了声息。老妇人就那么抱着,眼神空茫茫的,像丢了魂。
风里飘来一股淡淡的臭味,陈珪璋抽了抽鼻子,心里咯噔一下。现在天还没完全冷下来,要是尸体在城下堆着,用不了两天就会发臭,万一闹起瘟疫,那可比马家军攻城还可怕。他咬了咬牙,对身边的副官说:“让三营的人去东门外,把那些饿死的难民,都拉到城东的乱葬岗埋了,动作快点,别让城里的人看见。”
副官应了声,转身下去传令。陈珪璋站在城楼上,看着三营的兵士扛着铁锹,推着板车,从城门缝里出去,走到那些尸体旁,动作粗鲁地把人往板车上搬。有个年轻的兵士,大概是第一次干这种活,搬尸体的时候没忍住,蹲在路边吐了。陈珪璋别过脸,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可这些人死得太冤,太惨,都是些想活命的老百姓,却死在了他的城门下。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想起仙人峡里死的那些弟兄,想起马家军的狼子野心,想起刘志刚那张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脸——他不能软,软了就什么都没了。
城里的日子,也没比城外好多少。
南大街的粮店前,排着长长的队,队伍从店门口一直绕到巷子里,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口袋,脸上满是焦急。粮店的门板只开了一条缝,掌柜的探出头,手里拿着杆秤,声音沙哑:“别挤!都别挤!一袋麦子三银元,少一个子都不行!要的赶紧,没了就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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