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又一次。
装置启动时的幽蓝光芒,不再代表希望,而是一场凌迟。
乱鸣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苍白的脸颊有了血色,枯瘦的身体逐渐丰润,咳嗽声消失了,她能自己走下病床,甚至能在实验室旁边的休息区慢慢踱步。
但她眼里的茫然,也越来越深。
她不再主动呼唤“藻荇”。她们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公事化。
“藻荇博士,今天的数据需要我记录吗?”
“藻荇博士,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藻荇每次听到这些问题,都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或者给出最简短的指令。她不敢多说一个字,怕泄露声音里的颤抖。她把自己埋进更深的计算里,试图找到一个漏洞,一个可以不付出记忆就能拯救乱鸣的方法。
没有。公式完美而残酷,等价交换,童叟无欺。
她开始疯狂地记录。在加密的日志里,写下她们第一次见面,乱鸣笑着说自己的名字是“虫鸟乱鸣”的喧闹;写下她们在深夜的实验室里,分享一杯咖啡,讨论宇宙与生命;写下那个雨夜,乱鸣在高烧迷糊中,紧紧抓着她的手,喊出的那句“别走”……
她写,她画,她录音。仿佛只要记录得足够多,就能对抗那无形的抹除。
直到那天,她发现那段关于她们第一次接吻的记忆,从日志里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空白的段落。她存放在独立硬盘里的备份文件,也变成了无法读取的乱码。
记录,无效。
遗忘,是不可逆的进程。
终于,到了最后一次启动。
乱鸣的身体指标已经完全恢复健康,甚至比病前更好。但她看着藻荇的眼神,已经完全是一个看着一位负责的、有些陌生的科研人员的眼神。
藻荇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完成这次能量场稳定,乱鸣将获得彻底的新生。而她们之间,将什么都不剩下。
她平静地走完了所有流程。启动,能量注入,场稳定。
幽蓝的光芒最后一次亮起,覆盖了乱鸣。
然后,熄灭。
藻荇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看数据反馈。她只是站着,感觉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穿过。她忘了什么?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她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为了那个医疗室里的女孩……
她甩甩头,走向医疗观察室。
乱鸣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她,望着观察窗外——那里,原本是实验室的合金墙壁,此刻,却呈现出一片无法形容的、壮丽到令人窒息的景象。
整个银河系,无数星辰,星云,庞大的悬臂结构,正在以一种违反所有已知物理规律的方式……向内坍缩。不是毁灭性的爆炸,而是温柔的、无声的汇聚。亿万个星系,难以计数的恒星与行星,坍缩成一条横贯虚空的、散发着柔和荧光的……河流。
那光芒,幽蓝,静谧,如同她们实验中一次次亮起的光。
又像极了藻荇曾在古典文献里读到的,一片月光下,随水波摇曳的——
“藻荇。”
乱鸣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完整地倒映着窗外那条由整个银河坍缩而成的、发光的河流。没有茫然,没有疏离,是一种藻荇无法理解的、深邃的、盛满了整个宇宙的悲伤与温柔。
藻荇怔住了。这个名字从对方口中叫出,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穿心而过的熟稔。
乱鸣走上前,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住了她。
拥抱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藻荇无法理解的、诀别的重量。
“忘了我也好,” 乱鸣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气息微弱,却清晰无比,“至少……”
她微微松开藻荇,抬起手,指向窗外。
藻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条由银河坍缩而成的、无边无际的荧光之河,在无尽的虚空中,缓缓流淌,静谧,永恒,美得令人心碎。
“……你看,” 乱鸣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凄然的欣慰,“像不像……你名字的由来?”
藻荇猛地低头看她。
名字的由来?水中藻荇交横……
那些被强行抹除、被时空吞噬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仿佛被窗外那极致的光芒照亮,在她空茫的脑海里,发出最后一道刺眼夺目的——
闪光。
她想起了所有。
而乱鸣在她怀里,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松弛下来。她的眼睛依然望着窗外那奇迹般的景象,嘴角带着一丝极淡、极满足的笑意。
那笑意,定格了。
藻荇紧紧抱着她,抱住了失而复得,抱住了得而复失。她抬起头,望向窗外。
那条横贯宇宙的、发光的河流,亘古般寂静地流淌着。
那是她支付的所有记忆,所有爱恋,所有挣扎与不甘,所有无法被时间磨灭的证明。
是她献给她的。
最后一管试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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