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捧着茶碗的手顿了顿,抬头看母亲。清悦方才那句“你想学,我就教你”,说得轻,却像一块石头落进他心里,激起层层回响。
他放下碗,站起身:“额娘,我这就去书房把前几日的札记誊清。”
清悦没拦他,只点点头:“去吧。明日一早,我给你一段新文,是《通鉴》里讲汉宣帝理赋税的事,你先预备着。”
胤禛应了,转身快步走了。安蓉端来热汤,见人已走远,便问:“主儿真打算日日加课?四阿哥本就比旁人用功,再压狠了,怕身子吃不住。”
清悦接过汤碗,轻轻吹了口气:“不是压,是引。他现在肯主动要学,比什么都强。从前我不催,是怕他露头太早;如今宫里风向定了,该让他往前一步了。”
她将汤递给跟进来的丫鬟:“送去上书房,别凉了。”
自那日起,每日寅正刚过,胤禛便起身诵读,辰初到上书房前,已在永和宫偏殿听清悦讲完一段实务策论。内容不涉朝局,专讲古之良吏如何察民情、均赋役、断讼案,字字落地,句句有据。清悦不许他空发议论,只教他从细节推因果,从旧案找破局。
“你说这县令为何宁可得罪上官也不减税?”
“因减得一时,灾后无力赈济,百姓必乱。”
“对。治政不在取巧,而在算长远账。”
胤禛记下要点,回去便写成短札,文字简净,不尚辞藻。清悦看过后,挑出一篇最稳重的,让文墨抄录副本,随日常奏报一同递进乾清宫,题为《读书随思》,署名“四阿哥谨呈”。
半月未满,康熙在御前翻到这篇论赋税轻重的文章,细读一遍,提笔批了八个字:“思虑周全,见解切实。”
次日讲官李儒安当众宣读朱批,众皇子皆侧目。大阿哥冷笑一声,二阿哥低头喝茶,八阿哥抚扇轻摇,谁也没开口道贺。胤禛垂手而立,脸上无喜无波,仿佛夸的不是自己。
散学后,他径直回永和宫。清悦正在核对采买单据,见他进来,只问一句:“先生今日讲什么?”
“讲唐太宗纳谏。”胤禛解下外袍,“有人提问我,既得皇上嘉许,是否会上疏言事。我说眼下所学尚浅,不敢妄议。”
清悦抬眼看他:“答得好。得一句夸,就急着出头,那是蠢。别人盯着你,就等你错一步。”
胤禛点头:“我知道。越是这时候,越要坐得住。”
清悦搁下笔,从抽屉取出一本薄册子递给他:“这是我昨夜整理的,近十年户部存档中三起赋税争议案,你拿去看。不必写长文,只需在每案后写一行判语,说清楚‘若你是主官,如何破局’。”
胤禛接过,封皮无题,纸页微黄,显然是从旧档中摘出的实录。他郑重收进袖袋:“我今晚就看。”
当晚,上书房值夜的小太监看见,四阿哥的窗纸一直亮到二更天。烛火不动,人影伏案,偶有翻页声响起,极轻。
三日后,胤禛交回册子。清悦逐页看过,三案判语皆不过十字,却刀刀见骨——“查账根,斩中介”“分区域,限时限粮”“先安民心,再议减免”。没有一句虚话,全是能立刻落地的招数。
她在灯下多看了几遍,终于提笔,在末页空白处写下四个字:“可堪任事。”
又过了五日,月考评卷发下,胤禛位列诸皇子之首。消息传开,各宫反应不一。有人嗤笑“不过是讨好上意”,也有人悄悄打听“四阿哥近日都读些什么书”。
清悦听说这些话,只吩咐文墨:“把《应急事务备案簿》第三册调出来,把三月初五之后所有涉及四阿哥课业调度的记录抄一份,备着。”
她没跟胤禛提排名,也没提闲话。倒是胤禛自己回来说起:“今儿十三弟问我,能不能借他看看那本无名册子。”
“你怎么说?”
“我说得额娘准才行。”
“答得对。”清悦点头,“东西可以借,但必须你亲自盯着他看,不准带出书房,不准抄录。”
胤禛记下,忽又问:“额娘,我这样……是不是太小心了?”
“不是小心,是清醒。”清悦看着他,“你以为皇上夸你,是因为文章写得好?不,是因为你在一群只会背书的人里,说出了能办事的话。可也正因如此,你才更危险。”
胤禛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明白。越是有用,就越有人不想让你有用。”
清悦轻轻拍了下他的肩:“你能想到这一层,就不怕走歪。”
自此,胤禛每日除正常课业外,仍坚持晨读加课。清悦也不再限于《通鉴》,陆续引入河工图册、仓廪报表、灾赈流程等实务材料,皆以“读书随思”形式呈览。康熙接连批阅数篇,有一次竟在早朝后召见李儒安,问:“四阿哥这些想法,可是你们授的?”
李儒安如实答:“臣等未曾讲至此处。此皆四阿哥自读自思所得。”
康熙默然半晌,只说了一句:“叫他继续写。”
风渐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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