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关于乡镇企业数据造假的报告交上去后,我的心情就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一连几天,我进出办公室都下意识地瞥向周副秘书长那扇深色的门,既期待又害怕那里会传来什么动静。
然而,风平浪静。
处理文件、端茶倒水、参加会议……日子按部就班,仿佛我投下的那颗小石子,并未在政策的深潭中激起半点涟漪。老张看我的眼神恢复了往常的和气,甚至带着一丝“早告诉过你”的了然。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过幼稚,小题大做了?或许,那些数据差异真有别的合理解释?又或者,我的报告写得不够有力,直接被秘书筛掉,根本没到周副秘书长眼前?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最是磨人。
这天下午,我正对着一份关于发展庭院经济的通知稿绞尽脑汁,试图把官样文章写出点鲜活气来。内线电话突然响了。
是周副秘书长的秘书小刘,声音平静无波:“林致远同志吗?副秘书长请你现在过来一下。”
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放下电话,手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衬衫领子,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和笔——这是我跟班学习养成的习惯。
“小林,去哪?”老张从文件堆里抬起头。
“周副秘书长叫我去一趟。”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老张“哦”了一声,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又埋首文件中,只含糊地说了句:“去吧。”
穿过安静的走廊,脚下的皮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弦上。我在那扇熟悉的深色木门前站定,再次深呼吸,才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周副秘书长那略带沙哑却沉稳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办公室宽敞明亮,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副秘书长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批阅文件,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他头也没抬,只是用拿着红蓝铅笔的左手朝对面的椅子示意了一下:“坐。”
我依言轻轻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他那张堆满文件和书籍的办公桌。我的那份报告……在哪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只有红蓝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动文件的哗啦声。这种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我甚至开始在心里打腹稿,如果他问起,我该如何条理清晰地阐述我的发现和担忧。
终于,周副秘书长放下了笔,摘掉老花镜,揉了揉眉心。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深邃得让人看不透底。
他没有提报告的事,而是话锋一转,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致远啊,最近在看什么书?”
我一愣,脑子里飞速运转,老实回答:“在看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还有……一些农业经济学的资料。”
“《江村经济》……”周副秘书长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嗯,好书。了解中国,首先要了解中国的农村。不像有些人,办公室里摆几本《资治通鉴》《二十四史》装点门面,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事来却还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
他的话像是随意的感慨,又像意有所指。我摸不准他的脉络,只能谨慎地应和:“是,老师(王伯年)也常说,实事求是的基础是深入了解实际情况。”
周副秘书长“嗯”了一声,身体微微后靠,目光似乎放远了些:“当年我们在下面搞调研,条件比现在苦多了。靠两条腿走路,睡老乡家的炕头,吃派饭。那时候,数据报上来是多少,心里大体有杆秤。现在嘛……”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问道:“你上次去清河县调研,感觉怎么样?”
我精神一振,意识到这可能才是正题。我斟酌着词句,把在清河县的见闻,特别是老支书和那些贫困户的情况,择要说了几句,没有刻意渲染,但力求真实。
他听得很仔细,偶尔插问一两个细节。当我提到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红薯粥时,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发展是硬道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但这个道理,不能只硬在数字上,更要硬在老百姓的饭碗里,硬在实实在在的生活改善上。为了数字好看,就在账面上做文章,那是糊弄鬼呢!最终糊弄的是谁?是自己,是老百姓,是我们的事业!”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感觉话题正在向核心靠近。
果然,他话锋再次一转,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变得锐利起来:“你交上来的那份关于乡镇企业经营数据的材料,我看了。”
来了!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评判,是批评我年轻气盛,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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