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那句“你真敢往上头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我心里一哆嗦。炕桌上的煤油灯灯苗随着窗缝里钻进来的风轻轻晃动,将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映照得愈发深邃,那里面有怀疑,有期盼,还有一种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近乎本能的谨慎。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我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都会让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瞬间崩塌。“陈支书,”我的声音不高,但尽量让每个字都清晰、笃定,“我林致远不敢打包票说上去就一定能解决,但我敢用我这身还算干净的衣裳担保,您说的话,我一个字不漏地记下来,原原本本地带回去。能不能成,是上面的决策,但报不报,是我的本分。”
我拍了拍随身带着的那个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这里面,不只记数据,也记人话,记实话。”
老陈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炕角孙子均匀的呼吸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终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的咕噜声。他猛地掀开盖在腿上的旧棉被,动作有些迟缓地挪到炕沿,弯下腰,在炕洞旁边一块有些松动的砖头后面,摸索了半天。
当他直起身时,手里多了一个用厚厚的、不知是什么材料的硬纸板手工钉成的“本子”,外面还细心地裹了好几层防潮的油布。那本子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可见被翻看过无数次。
他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拂去油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郑重其事地,将它递到了我的面前。
“林干部,你看看这个。”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沙哑,“这是咱村的……‘账本’。”
账本?我心头一跳,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入手是一种粗糙而坚硬的触感。我解开系着的布条,翻开第一页。
没有格子,没有印刷的表格。泛黄、甚至有些脆硬的纸张上,是用铅笔、圆珠笔、甚至还有炭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间或夹杂着一些我看不懂的、大概是村民自己发明的符号。每一行,都记录着一笔收支。
“壬申年三月初七,卖肥猪一头,重二百一十三斤,毛钱一千二百七十八块。同日,交农业税二百一十五块,村提留八十块,乡统筹一百二十块,教育附加费按人头四十五块(三口人),民兵训练费十块,计划生育宣传费五块,灭鼠费按人头十五块……”
下面用更深的笔迹补充了一行小字:“猪崽本钱三百,饲料麸皮人工不算,净落……?”
那个问号,戳得纸张几乎要破了。
再往下翻:
“癸酉年腊月二十,领卖粮款白条一张,面额八百五十块。抵账化肥两袋(结块),种子一袋(不出)。”
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哭丧着脸的娃娃头像。
“甲戌年秋,二娃子考上县中,学费杂费书本费校服费……合计三百二十块。借村东头王老五家一百,利息三分;卖口粮玉米三百斤,得现钱一百五十块,还差七十块……”
这一条的下面,空了一大片,只有一行被反复涂抹、几乎看不清的字迹:“……要不,让娃别念了?”
一页,又一页。
没有激昂的控诉,没有愤怒的呐喊。只有这些冰冷、琐碎、甚至有些混乱的数字和简单的备注。它们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扎进我的眼睛里,扎进我的心里。我仿佛能透过这些字迹,看到老陈,或者像老陈一样的村民,在昏暗的油灯下,用长满老茧、并不灵巧的手,一笔一划地记录下生活的重压,记录下希望如何被一点点榨干,记录下那无声的、日复一日的挣扎。
这哪里是账本?这分明是一卷用血汗和隐忍写就的民间“史记”!
我的手有些发抖,翻页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格外刺耳。我感到喉咙发紧,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交织着,从心底往上涌。
老陈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林干部,咱庄稼人,不怕吃苦,不怕流汗。”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里的活儿,累不死人。可这心里的憋屈……有时候,真能把人压垮。”
他伸出一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点着账本上一条关于“道路集资”的款项:“就说修路,家家户户按人头摊了钱,说是修柏油路。钱收了,路呢?就拉了几车石子垫了垫,一下雨,比以前还泥泞。去找,就说钱不够,上面没拨款。”
他又指向另一条“水利建设费”:“河堤年年说要加固,钱也年年收。可去年一场大水,还是冲垮了下游十几亩好田……”
“这些钱,到底去了哪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老陈抬起眼皮,那眼神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他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呵呵,去了哪儿?咱哪知道去了哪儿。反正没进咱老百姓的兜,也没用在咱看得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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