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研究室的工作,大多是和文字打交道,与轰轰烈烈的基层改革现场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直到周汝信副省长点名让我随同,前往考察省内有名的改革先锋——明州机械厂,我才算真正嗅到了市场经济大潮那带着铁锈与机油味的咸腥气息。
考察过程很顺利,明州机械厂在厂长雷厉的带领下,率先打破“大锅饭”,实行计件工资和成本核算,厂子效益连年翻番,成了省里工业战线的一面旗帜。周省长看得频频点头,不时回头低声对我交代:“致远,这里面的关键数据和做法,回去要重点提炼,形成简报。”
厂长雷厉,人如其名,说话做事风风火火,一双大手布满老茧,握起手来像一把钢钳。他陪着周省长在车间里穿梭,对每一台设备、每一道工序都如数家珍。
考察结束,已近黄昏。在厂部简陋的会议室简单用过工作餐后,周省长被雷厂长请去办公室,似乎有些具体政策要当面汇报。我和省长的其他随行人员则在休息室等候。
不多时,雷厂长亲自陪着周省长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看来谈得不错。临上车前,雷厂长的一个动作却让现场的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下。
他先是和周省长用力握了握手,然后目光转向我,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从身后秘书手里接过一个长方形的、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盒子,不由分说就往我手里塞。
“林秘书,辛苦了辛苦了!一点我们厂的‘土特产’,不成敬意,带回去给孩子玩!”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拒绝的豪爽。
那盒子入手沉甸甸的,哪里是什么“土特产”?我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双手往回一缩,像是被烫了一下。
“雷厂长,这不行,这不合规矩。”我语气尽量平和,但态度坚决。周省长就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说话,但眼角的余光似乎正落在我身上。
雷厂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力道更大地往我怀里推:“哎呀,林秘书,你这就见外了!就是个模型,厂里工人自己用边角料做的,不值几个钱!就是份心意!”
“边角料”做的?这重量,这手感……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收下?这口子一开,以后还怎么守住底线?更何况是在周省长眼皮子底下。不收?会不会显得太不近人情,打了这位改革功臣的脸,甚至让周省长难堪?
就在这推拒的片刻,我能感觉到周围其他随行人员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玩味,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空气仿佛都粘稠了起来。
这时,一直沉默的周省长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定鼎的力量:“雷厂长,你的心意,致远心领了。不过我们下来有纪律,这‘土特产’啊,还是留在厂里,给咱们的革新能手当奖品更合适。”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既肯定了雷厂长的热情,又点明了纪律,还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雷厂长也是聪明人,立刻顺势松了手,哈哈一笑:“还是省长考虑得周到!你看我,光顾着表达感情了,忘了你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怪我怪我!”他顺手把盒子递给身后的秘书,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我暗暗松了口气,手心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
回程的车上,周省长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直到车子驶入市区,他才缓缓睁开眼,像是随口问道:“致远,刚才那个盒子,你觉得里面会是什么?”
我沉吟了一下,谨慎地回答:“重量不轻,可能是金属工艺品,或者……像雷厂长说的,是精致的机械模型。”
周省长“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淡淡道:“模型也好,真金白银也罢,重要的是,它今天在你手里感觉‘重’了。觉得重,就对了。说明你心里那杆秤,还没偏。”
他没有看我,声音里听不出褒贬:“在机关里,以后你会遇到比这更‘轻’的礼物,轻到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盒茶叶,一支钢笔,一顿便饭……它们会像温水一样,慢慢浸过来。记住今天这种感觉,记住这‘重量’。心里这杆秤,一旦歪了,再想扶正,就难了。”
我默默点头,将这番话一字一句地刻在心里。窗外是九十年代小城蓬勃而杂乱的夜景,霓虹闪烁,映照着一个个奔忙的身影,也映照着车内我初次见识到“礼物”重量后,那翻涌不定的心潮。
今天这堂课,比任何文件和政策解读都来得生动、深刻。它告诉我,在这条路上行走,不仅要看清前方的目标,更要时刻掂量手中的每一份“馈赠”,因为它们考验的,不仅是原则,更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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