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周省长这些日子,我算是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高处不胜寒”。他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变少了,眉头时常紧锁,办公室里的烟雾也愈发浓重。那份关于全省经济工作座谈会的讲话稿,虽然最终获得了满堂彩,甚至在内部刊物上发表,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但似乎也成了某种导火索,将周省长和他所代表的改革思路,更清晰地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困境,像无形的蛛网,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最先显现的是在人事安排上。周省长想推动省属几家大型机械厂的兼并重组,打造一个具有竞争力的工业集团,这就需要选派一位懂工业、敢闯敢干的干部去牵头。他属意国资委的孟主任,在书记办公会上提了出来。
消息很快反馈回来,据说刘省长当时就表示了不同意见:“孟主任同志在国资委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嘛,贸然调动,不利于稳定。而且兼并重组涉及面广,需要更稳妥、更有经验的同志。”
“更稳妥、更有经验”,这几个字像软钉子,把孟主任顶了回来。最终,这个关键岗位的人选被搁置,重组方案自然也推进缓慢。
一天下午,我去机要局取文件,正好碰到刘省长的秘书小孙。他比我年长几岁,平时见面还算客气,这次却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林大秘书,最近周省长那边挺忙吧?动静搞得可不小。”
我心中警觉,面上不动声色:“领导们都日理万机,我们就是跑跑腿。”
小孙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听说你们那边搞的那个‘清河市国企改制试点’,捅了马蜂窝了?工人闹得挺凶?还上了内参?”
我心里一沉。清河市的事情我知道,是改革中遇到的典型阵痛,部分职工对安置方案不满,确实有些动静。周省长已经派了工作组下去协调处理,要求“既要推进改革,也要保障职工合法权益”。这事还在控制范围内,怎么传到小孙这里,就变了味?
“改革嘛,总会遇到新情况、新问题,正常。”我尽量轻描淡写。
“呵呵,是啊,新情况。”小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啊,致远,咱们当秘书的,也得时常提醒领导,步子太大,容易扯着……呵呵,你懂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扬长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人事安排的受阻,更是一场舆论的围剿。对方正在利用改革进程中不可避免出现的问题,大肆渲染,试图将“冒进”、“不顾稳定”的帽子扣在周省长的头上。
回到办公室,周省长正在接电话,脸色很不好看。
“……老领导,情况我清楚,但这项改革是经过充分论证的,关系到我们省工业未来的竞争力……是,我知道有风险,可不改革风险更大!……好,好,我再想想。”
他挂断电话,重重地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我默默地把文件放在他桌上,给他换了一杯新茶。
“是钱老书记?”我轻声问。钱老书记是省里退下来的老领导,德高望重,他的话,很多时候代表着一种风向。
周省长点点头,没有睁眼:“老领导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担心我们动作太猛,出乱子。”他沉默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有时候啊,想做点事情,比不做事要难上一万倍。不做事,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做事,动了谁的奶酪,谁就要跳起来。”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窗外:“你看看现在,兼并重组推不动,试点项目被唱衰,连我上次讲话里提到的‘容错机制’探索,也被有些人歪曲成‘鼓励犯错’!他们这是要把改革的路一条条堵死啊!”
我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疲惫和愤懑。这是一种孤军奋战的困境,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无形的墙壁,你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推开。
“省长,清河市那边……”我犹豫着,还是把小孙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工作组有最新消息吗?”
周省长摆摆手:“安置标准没有问题,是部分职工听信谣言,加上有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煽动。已经基本平息了。”他顿了顿,看向我,“致远,你记住,改革越是遇到阻力,我们越要沉住气。真理越辩越明,事实胜于雄辩。他们可以用流言蜚语干扰我们,但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他的话像是在对我说,也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然而,困境远未结束。几天后,一份来自北京某权威研究机构的调研报告副本,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摆在了周省长的案头。报告的内容,是对全国几个省份国企改制情况的评估,其中提到了我们省,虽未点名,但字里行间隐晦地批评了“某些地区片面追求改制速度,忽视社会承受力和职工权益保障”的现象。
这份报告的杀伤力,远比省内的流言蜚语要大。它代表着一种更高层面的关注和潜在的否定。
周省长拿着那份报告,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良久没有说话。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乌云聚集,仿佛一场暴雨将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