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省长调任省人大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省政府办公厅荡开了一圈圈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消息正式公布那天,办公厅里的气氛微妙得能拧出水来。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同情,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往日里抢着帮我提公文包、泡茶的小科员,脚步都迟疑了几分;那些见面总是热情洋溢的处长们,笑容也似乎标准了许多,带着刻度。
我坐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手头一份关于全省乡镇企业发展的简报,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读进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沉甸甸地往下坠。周省长,不,现在应该叫周主任了,他是我仕途的领路人,是我在省府大院最坚实的依靠。这棵大树一动,我这只依附其上的猢狲,该往哪里去?
电话响了,是周主任,现在是他秘书老张的声音,依旧客气,却少了以往的熟稔:“致远,首长让你晚上来家里一趟。”
“好,张处,我一定准时到。”我放下电话,手心有些汗湿。我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晚上,我拎着两盒周主任爱喝的六安瓜片,走进了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书房里,周汝信坐在那张旧藤椅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似乎比往日清瘦了些,但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来了?”他放下报纸,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我依言坐下,将茶叶轻轻放在茶几一角:“老领导,给您带了点茶叶。”
他瞥了一眼,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气氛有些沉闷。书桌上,那盆他精心侍弄的文竹,依旧青翠欲滴。
“都知道了?”他端起桌上的紫砂杯,抿了一口。
“嗯。”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
“有什么想法?”他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平静,却带着洞察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老领导,我服从组织安排。”这话标准得近乎苍白。
周汝信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疲惫,也有些许看透世情的淡然:“组织安排?办公厅是个什么地方,你待了这几年,还没品出味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当然,我这棵老树还没倒,只是挪了个地方晒太阳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去了人大,那边环境清静,节奏也慢。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语气变得郑重:“致远,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一句,愿不愿意跟我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跳。“跟我走?”这三个字,像重锤敲在心上。
跟过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离开省政府这个权力核心,去一个相对边缘的部门。意味着我的仕途节奏将彻底慢下来,甚至可能就此定型。人大的秘书,和省政府副省长的秘书,其能量和前景,天差地别。赵瑞龙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如果此刻选择跟随,恐怕这辈子都要被他甩在身后了。
但另一方面,跟过去,代表着忠诚。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尤其是官场,“忠诚”二字,有时候比能力更重要。周主任对我有知遇之恩,在他“失势”时我若转身离去,落在旁人眼里,会是什么评价?忘恩负义?势利小人?这个标签一旦贴上,未来的路恐怕也走不远。
我的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周汝信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一幅需要耐心品鉴的画。
内心两个我在激烈搏斗。一个声音在呐喊:林致远,你的抱负呢?你想做事的雄心呢?去了人大,你还能做什么?另一个声音则在提醒:做人不能忘本,没有周主任,你可能还在政策研究室抄写文件!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我的指尖微微发凉。我想起刚给他当秘书时,他手把手教我如何撰写调研报告,如何领会领导意图;想起在推动那个棘手的国企改革方案时,他顶住巨大压力,对我说:“致远,看准了的路,就要走下去,不要怕得罪人”;也想起不久前,他期望我能独当一面的眼神……
“老领导,”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我很感激您一直以来的栽培和信任。”
周汝信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等着我的下文。
“去人大,跟在您身边,清闲,安稳。”我斟酌着用词,感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但是……但是我……”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鼓足了勇气:“但是我想做事。”
说出了这五个字,胸口堵着的那块大石仿佛被移开了一些。对,我想做事。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去一个清闲衙门养老。我来自农村,我知道底层百姓的生活不易,我考入大学,进入机关,最初的梦想,不就是想用自己的能力,为这世界做一点实实在在的改变吗?
周汝信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青云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是我之前调研去过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我听说那里的县长位置空缺。老领导,我想下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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