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风带着点软,像新弹的棉絮,拂过丹房檐角的铜铃,“叮铃——叮铃——”,声响在巷子里荡开,又被远处田埂上返青的麦叶接住,轻轻送回来。玄元盘腿坐在蒲团上,腰背挺得像株新竹,不偏不倚,连肩头的衣褶都垂得笔直。鼻尖萦绕着尹喜新换的艾草香——今年的头茬艾,是清明前采的,带着露气晒得半干,尹喜亲手揉碎了塞进蒲团芯里,清苦中透着点青嫩气,比陈艾多了几分活泛,像把春天揉进了棉絮里。
窗外的冰棱早化尽了,融水顺着瓦当往下滴,“嗒、嗒、嗒”,打在青石板上。那石板被滴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竟凹下去个浅坑,边缘磨得滑亮,像时光用指尖啃出的印。玄元静坐已过一个半时辰,神念稳在丹田,像守着颗温玉,连檐角的铜铃声都扰不动他。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浅影,呼吸匀得像风拂湖面,只胸口微微起伏,带着蒲团里艾草的气息一起一落。
忽然,胸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不是疼,是暖。像揣着杯刚沏好的热茶,烫熨熨的,顺着喉咙往下淌。过心口“膻中穴”时,那暖意忽然打了个旋,带着点痒,像羽毛尖扫过,引得玄元喉间差点溢出声轻咳。他睫毛颤了颤,像蝶翼沾了露,却没睁眼。
这是第三回了。
头回是上月惊蛰,热液刚冒头时像团乱麻,在胸口缠来绕去,闷得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着胸口总觉得堵着团棉絮,又胀又沉,凌晨寅时披衣坐起,见窗纸泛着青灰,便去敲尹喜的门。尹喜那时正蹲在院里翻土,准备种萝卜,手里握着把木犁,泥块顺着犁尖簌簌往下掉。听他说完,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指缝里还嵌着新鲜的土色:“急什么?就像开春化雪,山上的雪水往下淌,遇着石头就得绕,碰着土坎就得歇,哪能一口气冲到河里去?”说罢捡起块鹅卵石,往旁边的水沟一扔,“你看这水,绕着石头走,慢慢就顺了。”
第二回是清明前,热液试着往下去了点,刚过胃脘就卡着不动了。玄元急得用意念使劲往下按,反倒引得那暖意缩成个小硬块,在胁下硌着,疼得他冒冷汗。尹喜给他按揉时,指尖带着股稳劲,绕着胁下的“期门穴”打圈,力道不重,却像带着股韧劲:“松肩沉肘,气脉才敞得开。你把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水怎么流得过去?”尹喜的掌心贴在他后心,轻轻往下压,“你看这屋檐的水,顺着瓦沟走,不较劲,才流得远。”
他这才想起尹喜教的法子——静坐时要像晒在檐下的衣裳,松松地垂着,袖口不卷,领口不勒,不较劲,不硬撑。于是试着把肩膀往下沉,手肘离身半寸,指尖自然垂在膝头,果然,胁下的硬块慢慢化了,暖意又开始慢慢动了,像初春解冻的溪,一点一点往前挪。
此刻,那暖意正顺着胃脘往下淌,过肚脐时顿了顿,像船过浅滩,稍一缓劲,“咕咚”一声,竟直直落进了丹田。
像颗石子投进温池,丹田猛地漾开圈热纹,一圈圈往外扩,暖融融的,顺着气脉往四肢漫。玄元只觉浑身毛孔都舒展开了,像晒足了太阳的棉被,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松快。他忍不住缓缓睁开眼,见日头已过正午,斜斜地照在案上,把摊开的《黄庭经》照得发亮,“丹田之中精气微”那行字,墨迹在光里泛着柔,像在轻轻点头。
案上的嫩芽不知何时被晒得发蔫了,是今早从院里掐的迎春枝,本带着星点黄花,此刻卷着边,失去了清晨的水灵。玄元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嫩芽的凉,丹田的暖意就轻轻跳了跳,像回应似的。一凉一暖在指尖交缠,竟生出种奇异的稳,让他想起尹喜说的“水火既济”——就像锅里的水和灶里的火,少了哪个都不成,得凑在一处,火催着水沸,水借着火暖,才能熬出好汤。
“醒了?”尹喜端着个竹簸箕进来,里面盛着刚摘的香椿芽,紫红油亮的,带着股冲鼻的香,一进门就漫了满室。他见玄元望着案上的嫩芽笑,便放下簸箕凑过来看,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他用手指推了推:“这热液总算肯往下走了?”
玄元点头,想起方才那瞬间的暖意,嘴角还带着笑:“像掉进水池里,漾开好大一圈热。”
尹喜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玄元的丹田位置,玄元“唔”了一声,不觉得疼,反倒有股暖意顺着指尖往尹喜手上窜。尹喜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像秋菊盛时的褶:“这就对了。身子就像块地,你天天松土浇水,总有一天,种子会发芽的。”他起身往壶里添了把新茶,是去年的龙井,叶片在热水里慢慢舒展,茶香混着艾草香漫开来,“这热液,是身子给你的回信,说它接得住你的诚意了。”
玄元看着尹喜倒茶,见他手腕上的旧伤又泛红了——那道疤像条细蛇,盘踞在腕骨上,是早年在终南山采药时被毒蛇咬的。虽被山中老道救回来,却落下个阴雨天就疼的毛病。他忽然想起,今早见尹喜往药罐里添了当归、川芎,还加了片生姜,想必是夜里又疼了,正用汤药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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