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雨丝细得像绣娘手里的银线,斜斜地织着丹房的窗纸。风过时,雨丝便跟着晃,在纸上洇出无数细碎的水痕,像谁用指尖点了满窗的墨。窗棂下的青苔喝饱了水,绿得发油,连砖缝里钻出的蒲公英都挺着沾了水珠的白绒球,颤巍巍的,生怕被风刮走。
玄元坐在老梨木案前的蒲团上,这蒲团是三年前用晒干的艾绒填的,如今已压得实实的,带着股陈艾的暖香。他已七日未进粒米,只在口干时喝两口檐角接的雨水——那水盛在粗陶碗里,碗沿结着层薄垢,水却清得能看见碗底的纹路。饶是如此,他半点不觉得饥乏,丹田处的暖意像化不开的蜜,稠稠的,顺着气脉往四肢漫,连指尖都透着润,像刚浸过温泉。
呼吸也变得异样。往日吸气时总带着点急,像赶路的人喘气;此刻却轻得像雾,一呼一吸间,竟与窗外的雨声合了拍——雨“沙沙”下,他“悠悠”吸,雨稍歇,他的气也跟着缓,像两个默契的琴师,共用一根琴弦。
“试试沉进去。”尹喜的声音从药架后传来,他正用竹筛晒茯苓,茯苓片白生生的,沾着雨珠,在筛子里晃出细碎的响。“别想着‘入定’,就当是往被窝里钻,松松快快的。”
玄元依言放松神念。起初还有些滞涩,像拉着磨的驴,总想着往前赶;他想起尹喜说的“松快”,试着把神念像脱鞋似的“放”在黄庭处,忽然间,眼前亮了。
不是往日金珠那般锐利的亮,是一团澄澈的气,像被雨水洗过的琉璃,悬在黄庭中央。气团不圆不方,边缘泛着淡淡的青,像裹着层晨雾,却又明明朗朗,连气团里流动的纹路都看得清,像江水里的漩涡,缓缓地转。更奇的是,这气团竟像面无形的镜,映着他的神念,也映着丹房里的光景——案上的铜炉、墙角的药碾、甚至院外桃树刚抽的新芽,都在气团里轻轻晃,纤毫毕现。
“这便是内丹了。”尹喜的声音忽然从气团里发出来,带着点空蒙的回响,像隔着口深井说话。玄元“看”见师父站在气团外的雨里,手里握着把黄铜剪刀,正给桃树剪枝。剪刀开合时“咔嗒”轻响,清晰得像在耳边,连剪断处渗出的桃汁,都在气团里映出淡淡的粉。“也是阳神,是你的‘真吾’。寻常人认这副皮囊为己,今天穿绸,明天穿布,就以为自己变了;你如今见着这团气,才是真的认识了自己。”
玄元试着将神念探进气团。触到气团边缘的刹那,像指尖碰着了温水,一股酥麻顺着神念往上涌,无数记忆碎片忽然活了过来——
三岁时在村口摔破的膝盖,血珠滚在黄土里,母亲用灶灰给他捂伤口,疼得他直哭,却记得母亲手心的暖;
七岁那年学写字,握不住毛笔,被先生用戒尺打了掌心,红印像朵花,却从此记住了“人”字的撇捺要稳;
刚入道时背错了口诀,尹喜用竹板打他的后颈,板痕火辣辣的,却让他再也忘不了“守中”二字;
闯玉枕关时,白膜滑得抓不住,气脉像要裂开,疼得他浑身冒汗,却在最急时想起师父说的“缓”,硬生生稳住了神念;
灌脉时,阳气钻进旧伤处,痒得他想打滚,却咬着牙让光慢慢渗,看着青黑的疤一点点褪成淡粉……
所有片段都在气团里流转,像走马灯,却半点不扰心。玄元像站在岸边看船,船上载着的都是自己的过往,却觉得亲切,不觉得沉。他忽然明白,皮囊会老——眼角会生纹,头发会变白,伤口会结痂;可这团气不会,它藏着从生到此刻的所有“真”,疼是真的,暖是真的,咬牙坚持的韧也是真的,这些真,才是不会变的自己。
雨渐渐歇了。先是雨声稀了,像纺车慢了下来;接着,风里掺了点光,窗纸上的水痕慢慢亮了,映出外面的天——不是先前的灰,是淡蓝,像洗过的粗布。气团也跟着变,边缘的青雾渐渐散了,澄澈的光慢慢往黄庭里缩,像潮水退回到海里,最后只留下淡淡的光晕,像枚印,盖在丹田处。
玄元睁开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他望着案上的铜镜——那镜是前朝的旧物,边缘的铜锈像爬了圈绿虫,镜面却擦得亮,映出他的脸,也映出身后的尹喜。师父刚从院里进来,白发上沾着雨珠,亮闪闪的,像落了些碎星;他自己的衣襟还带着气团的暖,贴在皮肤上,竟不觉得雨后的凉。
“看啥呢?”尹喜拿起块细布,擦着镜沿的水,“是不是觉得这镜里的人,既熟又生?”
玄元点头。镜里的眉眼还是自己的,却好像清透了些,眼珠里映着光,像盛了两滴晨露。
“往后入定,常与它相对。”尹喜把铜镜转了个向,让光落在玄元脸上,“就像老农看苗,得知道它今日长了几分,明日缺不缺水,得知它肥瘦,才好护着它长。别总想着‘成’,先得‘知’,知道自己这团气是啥模样,才不会养歪了。”
他说着,从药罐里舀出些褐色的膏子,是用当归和黄芪熬的,带着点苦香。“抹在手腕上,助着气团收得稳些。”尹喜的指尖沾着膏子,碰着玄元的脉门时,带着点糙,却暖得很,“当年我初见阳神时,激动得忘了收神,让它散了些,后来补了仨月才回来。你可得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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