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村口湿软的泥地,叶不凡在村口老树下停稳自行车。夕阳熔金,泼洒在无垠的稻田上,沉甸甸的谷穗低垂着头,在晚风温柔的吹拂下轻轻摇曳,仿佛无数个金色的铃铛在无声地晃动,又似一片凝固的、等待收割的潮水,向他涌来,无声地欢迎着归来的少年。空气里弥漫着新谷成熟的、干燥而温厚的甜香,深深吸一口,肺腑间都是土地的慷慨。
他推着车走进村子,泥土路被踩磨得光滑,两旁低矮的土墙瓦房次第排开,炊烟的气息混杂着灶膛里烧柴火的微呛味道,在暮色四合的小巷里流淌。那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自家门槛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见是他这个熟面孔,只掀起眼皮瞥了瞥,又安然睡去。
家门近在眼前,门虚掩着。叶不凡刚把车子靠在墙根下,妈妈围裙上沾着草屑就从灶房里探出头来,脸上是熟悉的、带着劳碌痕迹的笑意:“回来啦?灶上热着水,快去洗把脸!你爸在后头劈柴,就等你回来吃饭了。”
晚饭是简单的粗瓷碗盛着的糙米饭,一盘炒青菜,一小碟咸菜疙瘩。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沉默地扒着饭,额头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泥痕。叶不凡吃得很快,放下碗筷,抹了抹嘴:“爸,妈,我去趟月英姐家看看叶伯。”
母亲立刻点头:“是得去看看!大雷叔的腿……唉,也不知道好利索了没,眼瞅着稻子一天比一天熟透,都焦心呢。”父亲也抬起眼,闷声道:“问问,有啥要搭把手的。”
叶月英家住在村子西头,离叶不凡家隔着七八户人家。叶不凡没骑车,踏着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泥土路走去。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也把远处稻田里更清晰的沙沙声送进耳朵,那是成熟谷粒彼此摩擦的低语,催促着农人的脚步。路过几户人家敞开的院门,能瞥见昏黄的灯光下,家家户户都在擦拭着镰刀、磨着禾斛齿板,空气中隐约浮动着铁锈和桐油混合的、属于农忙特有的紧张气息。
叶月英家的木门虚掩着,透出屋里同样昏黄的光。叶不凡抬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谁呀?”是叶月英清亮的声音。
“月英姐,是我,不凡。”
门吱呀一声开了。叶月英站在门里,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额角还沾着一点灶灰,显然是刚忙完家务。见到叶不凡,她疲惫的脸上绽开一个真心的笑容:“不凡?快进来!刚还念叨你呢,放假回来得真及时。”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叶不凡的肩头,仿佛在掂量他单薄肩膀所能承载的重量。
屋子不大,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唯一的光源是八仙桌上那盏玻璃罩子熏得发黑的煤油灯。灯光摇曳,将坐在桌旁竹椅上的叶大雷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大雷伯。”叶不凡唤了一声,走上前去。
叶大雷闻声,扶着竹椅扶手,作势要站起来。他脸上挤出笑容,但那笑容掩不住眉宇间沉沉的忧虑。“哎,不凡来了!快坐快坐!”他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最终没有完全站起,只是欠了欠身,一条腿明显有些僵硬地伸着,裤管卷起一截,露出脚踝上方缠着的、已然泛黄发灰的布条。
“您别动!”叶不凡赶紧按住他的肩膀,“腿怎么样了?能下地走动了吗?”
“嗨,好多了好多了!”叶大雷摆摆手,习惯性地想拍一下自己的伤腿,手抬到半空又顿住了,只重重拍在竹椅扶手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就是使不上大劲儿,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像根歪了心的老犁杖,不顶用了。”他摇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外沉沉夜色笼罩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土墙,看到自家那片在月光下静默等待收割的稻田。那目光沉甸甸的,压着农人对土地最深沉的焦虑。
叶月英端了一碗粗茶给叶不凡,顺势在父亲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谷子熟透了,穗子沉得都快垂到泥里了。这两天日头又好,再等下去,怕是熟过头要掉粒,万一再来场雨……”她没说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落在屋里凝滞的空气里。煤油灯的火苗在她忧心的眼眸中跳动。
叶大雷拿起桌上那根磨得油亮的黄铜烟锅,就着灯火点燃了一小撮劣质的烟丝。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就指着月英和她娘俩了,弟弟妹妹还小。”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在烟雾里显得有些沉闷,“我……我这腿脚,最多能在晒谷坪上翻翻谷子,下田是顶不住了。”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无能为力的焦灼。
叶不凡捧着粗瓷碗,碗壁传递着温热的粗糙感。他看着叶大雷被灯光刻画的愁容,看着叶月英揉搓衣角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听着屋外稻田里一阵紧过一阵、仿佛催促战鼓般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再仅仅是欢迎,更是一种无声的、迫在眉睫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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