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万家灯火,将襄阳城内外装点得如同琉璃世界,不夜之天。汉水之上,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达官贵人、文人仕女的笑语喧哗,混合着酒香与脂粉气,氤氲在寒冷的夜空中,仿佛一股巨大的暖流,试图将乱世积压的所有忧愁、北地的烽烟、市井的艰难都暂时驱散、抛却在这狂欢之后。然而,在这极致的、几乎要灼伤眼眸的喧嚣之下,寄居于城东南小院的李寻,心却如同幽深的古井,波澜不惊,甚至比平日更为沉静、冷冽。
他独自坐在清冷得与墙外格格不入的院落里,石凳冰凉,寒意透过薄薄的棉袍侵入肌肤,却正好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行囊已经收拾妥当,一个不算大的包袱,却比当初离开隐谷时沉了不少。里面多了几卷在灯下反复批阅、已然有些卷边的书籍,那是吴郎中处的医书,以及零星搜集来的地理杂记;多了两件厚实的换洗衣物,以备长途跋涉;还有一份不算丰厚,但精心计算过、足以支撑他数月寻道之旅的盘缠,铜钱与碎银分开妥善安放。“守拙”短剑一如既往地贴身而藏,冰凉的皮质剑鞘紧贴着温热的胸膛,那熟悉的触感,不仅是一件防身的利器,更是一种提醒,提醒他无论身处何地,勿忘“守拙”之初衷。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小院的每一寸角落。在这里,他度过了离开隐谷后最初、也是最关键的几个月,真正开始了独立面对这个世界。这里有苦读至深夜,油灯熏黄了书页的专注;有在晨曦微露中,演练拳脚、吐纳先天一炁的坚持;有成功救治坊间病患,看到他们脸上重现生机后的由衷欣慰;更有面对蒯府门槛、王琰之死、小人排挤暗算时所涌起的愤怒、无奈与深深的无力感。襄阳,这座雄踞汉水之滨的巨城,像一座巨大而复杂的熔炉,以它的繁华与腐朽、温情与冷酷,将他反复淬炼。他褪去了不少离开隐谷时的青涩与懵懂,变得更加沉稳,更能看清人心表象下的暗流,但也因此,对前路的迷茫也愈发深重。
他想起了很多。码头上那些喊着沉重号子、脊背被货包压弯、汗流浃背却仅得微薄收入的苦力;王琰在病榻上紧握他手腕,咳着血,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悲愤的最后光芒;蒯通蒯公子那日在校场上,随意丢下、滚落尘土却无人敢拾的那锭银子,所象征的轻蔑与鸿沟;市井纠纷中,百姓面对胥吏勒索时那混合着恐惧与麻木的无奈眼神;北地流亡艺人用嘶哑喉咙唱出的、饱含故国之思与血泪的苍凉歌谣;还有那赌场打手们狰狞的嘴脸,以及其背后刁管事之流所代表的、无处不在的贪婪与压迫的暗流……
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清晰而又沉重地闪过。襄阳教会了他现实的复杂,让他真切体会到个人力量在庞大社会结构和根深蒂固积弊面前的局限;他也品尝到了名声带来的甜头——如何掌柜的感激、坊间的尊重,以及随之而来的苦果——如刁管事之流的觊觎与算计。
“寻……道,道在何处?”他再次于心底叩问自己。答案,似乎并不在襄阳的亭台楼阁、酒肆勾栏之间,不在士族们高妙的清谈玄虚之中,也不在市井百姓为生存而进行的蝇营狗苟之内。这些他都见识过了,甚至参与其中,却始终感觉隔着一层,未能触及那最根本、最真实的东西。
他想起了离开隐谷时,谷主那句意味深长的嘱托:“道在脚下,亦在心中。”或许,真正的“道”,并非高悬于九天之上,也非深藏于故纸堆中,而是需要他用双脚去实实在在地丈量这片广阔而苦难的土地,需要他沉下心来,剥去一切浮华与矫饰,去倾听最底层、最沉默的那些生灵的声音。他需要抛开襄阳这种半城市、半江湖,各种势力交织、人心格外复杂的特殊环境,真正深入到广袤的乡土民间去,去看看那些构成这个国家真正根基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亿万农夫,他们是如何在土地上挣扎求存,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老病死之中,又蕴含着怎样朴素而坚韧的生存智慧与生命力量。那里,或许才有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脉搏。
离开,不是为了逃避襄阳的纷扰,而是为了更深入地进入这个时代的肌理,为了更接近他苦苦追寻的答案。
他提起笔,铺开纸张。给济生堂的吴郎中留下一封简短的信,笔墨间充满了敬意与感激,感谢他这段时日的收留、指点与庇护,告知自己将远游历练,以求医道乃至人生之道的精进。又给望江楼的何掌柜留了几句话,没有提及具体去向,只再次提醒他生意之道重在诚信与和气,日后需更加谨言慎行,遇事多忍让,莫要再因风水小事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惊动任何其他人,无论是码头上那些曾受他恩惠的苦力,还是坊间那些熟悉的面孔。悄然离去,最是妥当。
就在李寻于院中静坐,心绪万千之际,离小院不远处的街角阴影里,一个缩着脖子、不断跺脚取暖的汉子,眯着眼盯着那扇紧闭的院门许久,见内里一直毫无动静,灯火也早早熄了,啐了一口,低声咒骂了一句:“这穷酸,元宵节也窝着不出门,害老子喝不成热酒!”又守了约莫半个时辰,确定无甚异常,这才转身,快步没入灯火阑珊的街巷,朝着城中另一处方向赶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