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匪死完了,留下满地狼藉和扭曲的尸体,混合着泥土与暗红的血,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短暂的厮杀结束了,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却如同瘟疫般在幸存下来的流民队伍中无声蔓延。
那些原本熟悉的面孔,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复杂得让他心头一窒。敬畏仍在,甚至更深了,毕竟是他以雷霆手段击退了凶悍的兵匪,保住了他们岌岌可危的性命。但这敬畏之中,却掺杂了前所未有的疏离与恐惧。
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将他视为可以亲近、可以求助的医者或是见识广博的同路人。当他们看到他挥剑,看到曾经温润平和的他,眼神锐利如鹰,手法精准狠辣地了结敌人时,他们潜意识里已经将他划分到了另一个层面——一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力量的、不可揣度的、危险的存在。几个原本与他相熟、偶尔会向他讨教草药知识的老人,此刻也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默默地将自家孩童拉得更远了些,仿佛他周身萦绕的不是护佑他们的剑气,而是某种不祥的煞气。
李寻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微妙而彻底的变化。一丝苦涩悄然漫上舌尖,但他无力,也无暇去解释或挽回。因为一种比被群体孤立更为沉重的迷惘,正像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短暂的战斗褪去后,留下的是一片更加荒芜的精神废墟。连续的死亡、一路目睹的惨状、以及内心深处那股挥之不去的无力感,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着这一路所见的炼狱图景:易妻而食时,那夫妻双方眼中麻木到极致的疯狂与痛苦,那是人伦底线彻底崩塌后的虚无;官道上紧闭的城门,城头上官吏冰冷而嫌弃的眼神,那是秩序与责任对最底层生命的无情抛弃;方才兵匪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屠刀,那是乱世之中人性最赤裸的恶;还有,那一路不断倒下的尸体——饿殍蜷缩如干柴,病者浑身溃烂哀嚎而亡,失足跌落山崖摔得血肉模糊,以及像今天这样,被利刃干脆利落地夺去生命……每一幕,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他自幼在隐谷那片净土中建立起来的、关于世界、关于人性、关于“道”的全部认知。那些曾经在竹简上熠熠生辉的“仁爱”、“礼义”、“廉耻”、“天道贵生”,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他开始深刻地质疑,自己毅然离开与世隔绝的隐谷,踏上这“古寻道”之路,意义究竟何在?
当初,他以为“道”在天地间,在纷扰的红尘里,需要入世历练,于万丈波涛中觅得真谛。“不识红尘苦,怎知清净乐”。他怀揣着对“大道”的向往,对超越个体生命局限的永恒真理的渴求,踏出了那片世外桃源。他以为,入世是解惑,是印证,是升华。
可如今,他真正“入”了这世,看到的却不是先贤典籍中描绘的盛世华章、人间烟火,而是如此浩大、如此深重、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人间苦难。这苦难并非天灾那么简单,更是人祸交织,是秩序崩坏后,整个时代倾轧下来的绝望。
个人的修行,在这种集体的、时代的、如同洪流般的苦难面前,意义何在?
他精研武功,寒暑不辍,自问已窥得门径,可以轻易打倒几个、几十个甚至更多的恶徒兵匪。但然后呢?他能铲除这世间所有的恶吗?他能改变这滋生贪婪、暴戾与混乱的土壤吗?不能。今日击退一波,明日或许会有更凶残的来袭。武力,在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局限于方寸之间的自保与应激反应,于大局无补。
他苦读医书,辨识百草,心怀济世救人之念,可以耗尽心力救治几个垂危的病人。但然后呢?他能阻止一场席卷而过的瘟疫吗?他能改变这缺医少药、无数人只能硬扛着等死的现实吗?不能。他药囊里的草药,对于这成千上万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他的医术,在宏大的死亡数字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探讨玄理,思索阴阳变化、宇宙本源,那些精妙幽微的思辨,有时能让他心神摇曳,暂时超脱于肉体的疲乏与尘世的烦扰。但然后呢?对这些饥肠辘辘、朝不保夕的流民来说,那些玄之又玄的“道”,那些关于“无”与“有”的争辩,比得上一口能活命的稀粥吗?比得上一个能遮风避雨的角落吗?他的超脱,在生存最基本的诉求面前,近乎一种残忍的奢侈。
他的存在,他的努力,他引以为傲的学识与修为,在这滚滚向前、裹挟着无数悲欢离合的流民潮中,如同投入惊涛骇浪的一粒沙子,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持久,瞬间便被更大的绝望与混乱所吞没。这种极致的渺小感和无力感,像无数细密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魂,几乎要将他逼疯。
“道,究竟是超脱于这红尘苦难之上的清凉境界,还是应该投入这泥泞不堪的世间,与众生同受煎熬?” 那泥泞的石块似乎成了他唯一的依靠,望着灰暗的天空,不断地叩问自己,仿佛要将心都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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