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墨惊三省
省试的考场设在尚书省都堂之南,气氛远比府试、秋闱更为森严。凌晨时分,夜色尚未褪去,数千名来自各州的举子已静默立于凛冽寒风中,等待唱名入场。赵五裹紧单薄的青衫,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
晨钟敲响,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举子们依次接受比州试严格数倍的搜检,连发髻、砚台底层、衣带夹层皆不放过。赵五步入考场,只见廊庑连绵,每间考舍仅容一几一榻,低矮逼仄,如同囚笼。他找到“辰字叁佰贰拾号”舍,刚将笔墨安置妥当,便有胥吏前来糊名、编号,所有可能标识身份的信息被彻底掩盖。
策论题目在晨曦微光中公布于牌匾之上——《问边备与安民策》。
此题直指当时朝廷两大要务:西北边防与内地民生。赵五凝视题目,心潮暗涌。他想起前世读过的史书,忆及玄宗朝后期府兵制败坏、节度使坐大之弊,也想到长安西市所见那些价格日渐腾贵的粟米与绢帛。他闭目沉思,将纷乱的思绪梳理成型。
(唐代省试策论题目多关乎时政,如《通典》所载诸多策问,皆针对现实问题寻求解决之道。)
他决定摒弃空泛的仁义道德之说,直切要害。开篇即点出:“边备之固,不在壁垒,而在人心;安民之要,不在赐予,而在均平。” 随后,他论述当前边军依赖朝廷长途转运粮秣,耗费巨大,提出于边疆险要处兴办屯田,募民实边,且战且耕,以减漕运之劳。对于内地,他则建议整顿户籍,抑制豪强兼并,使流民重归乡土,安心农桑。
构思既定,他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笔落纸上,他不再刻意掩饰,而是将胸中沟壑尽付笔端。字体在楷书基础上融入了行书的流畅与草书的意气,点画如刀劈斧凿,结构似奇峰突起,一股雄浑之气破纸而出。书写内容内容与笔法、墨法、章法,在此刻达成了奇妙的统一,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他那份超越时代的见解与不甘平凡的抱负。
三日煎熬,身心俱疲。当赵五走出考场时,几乎虚脱。放榜尚需月余,他回到西市附近的光德坊小屋,每日仍去书肆浏览,或到曲江池畔散步,看似平静,心中却时刻悬想着考试结果。
这日,他正在寓所温书,忽闻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那位在书肆有一面之缘的韦娘子身边的侍女。侍女递上一份装帧精美的请柬,道:“我家娘子于曲江别业设赏雪诗会,特邀城中才俊。闻赵郎君省试已毕,特请赴会,一展雅兴。”
赵五心中警觉。韦娘子是京兆显宦之女,其父在秘书省任职,地位清贵。此类诗会名为雅集,实则是京城士人结交权贵、扬名立万的场合。他自知身份寒微,贸然卷入恐非好事,但断然拒绝亦可能开罪于人。正犹豫间,瞥见请柬旁附有一张短笺,是柳小姐托人从州府捎来的家书,信中提及京城严寒,嘱他添衣保暖,并隐晦提醒“京华水深,慎交游”。
两相对比,赵五心中已有决断。他婉拒了韦娘子的邀请,理由是为准备接下来的吏部铨选(即使省试通过,还需经吏部试方能授官),需潜心攻读。侍女面露诧异,似乎未料到他竟会拒绝这等难得的机会,但也未多言,转身离去。
赵五关上门,心知此举或许已得罪韦娘子,但他更不愿辜负柳别驾的期许和柳小姐的关切。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数日后,坊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赵五的闲言碎语,说他“恃才傲物”、“目无尊长”,甚至隐约暗示其省试策论中有“乖张之论”,恐不合圣意。这些流言来源莫测,却传播迅速。
赵五闻之,冷笑置之。他猜到这背后或有郑三郎或其京城亲友的推波助澜,也可能与拒绝韦娘子有关。他并未急于辩解,而是更加深居简出,静待放榜。
一月后,省试放榜之日终于到来。皇城东南隅的礼部南院外墙前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赵五挤在人群中,心跳如鼓。目光从榜末向前艰难搜寻,一个个名字掠过……没有……没有……依然没有……
就在他心渐渐沉下之时,赫然在榜前茅位置,看到了自己的编号!紧接着,胥吏唱名声响起:“辰字叁佰贰拾号,赵五,乙榜及第!”
中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寒窗苦读,千里奔波,种种艰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按照惯例,新科进士们将被召集,参见座主(主考官)并行谢恩礼。
然而,在觐见之日,气氛却有些微妙。主考官是礼部一位侍郎,他对赵五的策论评价颇高,尤其赞赏其屯田之议。但席间另一位身着紫袍、气度威严的重臣却冷冷地看了赵五一眼,淡淡道:“赵进士策论,锋芒过露,字迹亦显狂放。为官之道,首重沉稳。”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赵五的喜悦顿时冷却大半。他明白,自己的才学得到了认可,但那不合时宜的锐气与书法,也引起了某些保守势力的不满。前程并非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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