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圣公孔希学那道近乎跪地求饶的“请罪折”,像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散了朝堂上最后一点试图阻挠“摊丁入亩”的侥幸心理。连圣人之后都低头了,谁还敢硬扛皇帝那柄滴血的屠刀和那个叫张晋的“妖人”手里鬼画符般的“罪证图”?
应天城内的各大衙门,尤其是户部和都察院,往日那种拖沓、推诿的习气为之一扫,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效”起来。各级官员,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摆出了一副坚决拥护新政、雷厉风行的姿态。清丈田亩的公文,以前需要层层审批,耗上十天半月,现在几乎是即收即办,快马加鞭发往各地。
然而,在这表面的一片“欣欣向荣”之下,真正的暗流,却转向了更隐蔽、也更阴险的方向。既然明着对抗是死路一条,那么,就在执行层面上,给你下绊子、使阴招!而这条战线的核心,自然落在了主管天下钱粮户籍的户部,以及那位虽然称病在家,但影响力依旧盘根错节的韩国公李善长身上。
李善长的府邸,这些日子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一副彻底置身事外的模样。但夜深人静之时,书房内的烛火,却常常亮至后半夜。
“国公爷,各地清丈的细则章程,尤其是田亩等则的核定、新旧钱粮的折算比率,户部那边……是不是可以……”一个黑影站在书房角落,低声禀报着,他是李善长安插在户部的一名心腹郎中。
李善长靠在太师椅上,烛光映着他略显憔悴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脸。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问道:“西苑那个‘清丈总局’,近日有何动静?”
“回公爷,那张晋……行事诡谲。他不用户部旧有的算手和书吏,而是从国子监和民间招募了一大批年轻识字的生员,教授一种名为‘阿拉伯数字’和‘珠算口诀’的奇技淫巧,运算速度极快。更可怕的是,他们制作了一种巨大的‘方格汇总表’,将各府县报上的田亩数据分门别类填入,何人何地有多少田,应纳多少税,一目了然。想要在账目上做手脚……难如登天。”
李善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早就料到,那张晋必有非常手段,却没想到是如此刁钻!这已不是小修小补的贪墨,而是要从根子上重塑一套他们无法理解和操控的新体系!
“还有,”心腹继续道,“那张晋似乎并不完全相信地方报上的数据。他……他搞了一种叫‘抽样复核’的法子。由总局直接派出小队,手持一种奇怪的‘标准步弓’和画着格子的‘勘丈图’,随机奔赴各地,实地抽查丈量。一旦发现地方上报数据与抽查结果出入过大,立刻飞马报予毛骧的锦衣卫!已有好几个县的知县和户房书吏,因此丢了乌纱帽,甚至……掉了脑袋!”
李善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狠!太狠了!这张晋,不仅技术碾压,还配合着朱元璋的屠刀!这是不给任何人留活路啊!
“国公爷,如今户部上下,人心惶惶。许多惯例……都不敢再行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心腹的声音带着恐惧。
李善长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惯例不行,就创造新的‘惯例’!账目做不了手脚,就在‘人’和‘物’上做文章!”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吩咐:“去,找几个绝对可靠、家族根基深厚、与各地田亩牵连最深的人。告诉他们,清丈之势,已不可逆。但,清丈之后,还有征收、解运、入库!新钞虽好,但百姓缴纳,仍需实物折色!这里面,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
“公爷的意思是……”
“比如,压低百姓缴纳粮棉的折色比例,让他们实际负担加重,怨气自然指向朝廷新政!比如,在解运途中,‘损耗’它个两三成!比如,入库时,以次充好,拖延验收!总之,要让这新政,看起来劳民伤财,怨声载道!要让陛下觉得,这新政,非但没有增收,反而弄得天下疲惫,得不偿失!”
李善长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他朱元璋不是信那张晋的‘数据’吗?咱们就给他制造点‘数据’看看!看他那套鬼画符,能不能算出人心里的怨气,能不能称出粮仓里的霉烂!”
“妙啊!”心腹眼睛一亮,“此法不着痕迹,却能从根本上败坏新政名声!只是……风险极大,若被毛骧……”
“所以要找根基最深、牵扯最广的人去做!”李善长打断他,“法不责众!只要形成风气,陛下难道能把所有州县官都杀光吗?到时候,为了稳定,他不得不妥协!甚至……不得不重新倚重咱们这些老臣!”
一场针对新政的、更加阴险的“软抵抗”计划,在李善长的书房里悄然制定。这一次,他们的武器不再是朝堂辩论和士林清议,而是官僚系统的惯性、执行层面的腐败、以及刻意制造的民怨。
几乎与此同时,西苑清丈总局内,张晋正对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关于山东某县“抽样复核”与地方上报数据严重不符的急报,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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