縻胜蹲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火焰。官军撤走后的第三天,这片战场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柴火的噼啪声。杜壆的大营里,气氛却比官军还在时更加诡异。堆积如山的粮食,堆积如山的布帛,还有那个日夜不休、冒着热气的粥棚,像一个个巨大的谜团,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哥哥,”縻胜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正擦拭着蛇矛的杜壆,“你说这武正侯为何如此?先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他这是唱的哪一出?是羞辱我们吗?”
杜壆擦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环眼在火光中闪烁,看不出情绪。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縻胜,你觉得,那一棒子,疼吗?”
縻胜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枪的阴寒之气。“疼!怎么不疼!那姓王的枪法邪门,俺感觉如果刺中半边身子都废了!要不是哥哥你……”
“不,”杜壆打断了他,声音低沉,“我问的不是你,是淮西的百姓。”
他站起身,走到营寨边缘,望向远处。夜色下,无数百姓围着官军留下的粥棚,排着长长的队。没有喧哗,没有争抢,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安静。孩子们捧着热粥,小口小口地喝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老人们则捧着碗,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流着无声的眼泪。
“那一棒子,是打在我杜壆的身上,也是打在所有追随我的人心上。”杜壆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他告诉我们,也告诉天下人,杜壆的矛,再狠,也狠不过朝廷的剑。我护不住你们,连我自己都护不住。这是‘棒子’,是威,是立威。”
他顿了顿,又指了指那片粥棚。
“那甜枣,也不是给你的,是给他们的。”他的目光变得复杂,“他让我输得心服口服,也让我亲眼看着,我拼死守护的这些人,是如何在一天之内,就忘了我这个‘大王’,而去感激那个打败了我的仇敌。”
縻胜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这几天也看到了,曾经那些高喊“大王千岁”的百姓,如今嘴里念叨的,全是“范侯爷的恩情”。
“哥哥,那……那我们岂不是……”
“所以啊,”杜壆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他这一棒子,打碎了我的傲气。这一颗甜枣,却挖走了我的根基。他不是在羞辱我们,縻胜。他是在……收买人心。”
“他用一场胜利,夺走了我们的‘胆’。再用一堆粮食,夺走了我们的‘心’。他让我们这些拿起刀的汉子,变成了不知该感恩还是该仇恨的傻子。”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匆匆跑来,神色古怪:“大王,那个……那个官军的神医,派人送来了药。”
“药?”縻胜一愣,“什么药?”
亲兵递上一个药包,上面还带着温热。“说是……治您内伤的。还说,让您每日三次,用黄酒送服。还说……还说范侯爷算准了您穴道解开后,必有气血逆行之苦,这药能固本培元。”
杜壆接过药包,那温热的触感,仿佛烫手一般。他打开闻了闻,是上等的人参、三七、当归混合的药香。这绝不是寻常军伤药能比的。
“他娘的!”縻胜怒骂一声,“这姓范的,安的什么心!打了人,还送药!这是把咱们当猴耍吗!哥哥,这药不能喝!肯定是毒药!”
杜壆却摇了摇头。他将药包重新包好,递还给亲兵:“收下。告诉来人,就说我杜壆,谢过范侯爷了。”
“哥哥!”
“去吧。”杜壆的语气不容置疑。
亲兵走后,縻胜急得团团转:“哥哥,你疯了?真要喝他的药?”
杜壆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知道那天掀翻那艘船之前,我梦见了紫薇星君吗?
縻胜手里那根树枝“啪”一声被折成两段,火舌窜起来,映得他半边脸通红。
“紫薇星君?”他咧开嘴,想笑,却先打了个寒噤,“哥哥,你……你不是最厌这些神神道道?罗真人的符你都扔灶膛里烧了!”
杜壆把蛇矛横到膝上,指尖摩挲着冰凉的脊棱,目光落在火堆里,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我厌的是拿‘天命’压人的幌子。”他声音低哑,“可那天夜里,我分明是醒着的。”
火堆“哔剥”炸出一粒火星,他伸手抄住,攥在掌心,却感觉不到烫。
梦里景象顺着指缝往外淌——
……
紫霄澄澈,一条银河倒悬,他立在虚空,脚下是淮西千里泽国,水面上浮着无数火把,每一支火把都是一条人命:亮的是活人,灭的是死人。沉浮之间,他看见自己持矛站在“烟霏”巨石上,石面刻着“替天行道”四个篆字,却被血水灌满,溢成一片赤瀑。
忽有宏大声音自天穹垂落——
“杜壆,九头狮子,汝欲噬人,抑或噬天?”
他抬头,见紫微宫门开,七星冕旒的帝君执玉如意,遥遥一指。指尖射出一缕紫电,贯入他胸口。电光所过,旧创皆裂,却又在裂口处绽出新肉,痛极,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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