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鸿只带孙安一人,踏雪而来。昨夜女真亲兵传话:“郎主请范元帅独赴晨猎,不带兵甲。”孙安不放心,范正鸿却笑:“若真要取我首级,昨夜鼓声未绝时便已动手。”
晨雾如碎絮,一匹黑马立在雾中,鞍上空无一人。忽听一声长哨,雾中窜出一头成年牝鹿,蹄下生风。紧接着弓弦骤响,箭不是一支,而是三支同发,呈「品」字锁死鹿的所有去路。鹿急停,前蹄扬起——
「扑!」
第四支箭黑羽白杆,自鹿颈贯入,直透心脏,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雾被血珠染红,完颜阿骨打这才从雪丘后转出来,手里提着一张未上弦的柘木弓,弓背正是昨夜兀鲁带走的那一张。
“范元帅,”阿骨打把弓往雪地里一插,“听闻南朝射礼重『德』,不杀幼兽、不覆巢穴。我女真却讲『度』——一箭封喉,免它多受苦。这『度』字,你认不认得?”
范正鸿瞬即明白,对方先声夺人,既展弓力,也点题。他翻身下马,空手向前,行了一个女真平臂礼:“郎主箭无虚发,范某佩服。但『度』字还有一层——适可而止,留人生路,也是给自己留后路。”
阿骨打哈哈大笑,笑声震得雾散。他抬手一招,远处女真亲兵齐退十步,只剩二人对峙。鹿血在雪上冒着热气,像一条蜿蜒的小河。
“范元帅,我请你来,不为鹿,为狼。”阿骨打忽然把话题岔开,伸脚拨开积雪,露出一块灰白的狼颌骨,“昨夜我女儿把狼牙给了你,你可知道,狼一生只换这一次牙?”
范正鸿心中一凛,大概猜到了什么,仍面色如常:“略闻。”
“狼牙掉了,要么死,要么成为头狼。”阿骨打俯身拾起狼颌骨,随手抛给范正鸿,“我完颜家的女儿,也一样。牙给你,她要么死,要么——你带她做头狼。”
话至此,已是赤裸裸的“推销”。范正鸿指腹摩挲骨面,脑里却闪过宋廷党争、北伐粮饷、官家疑忌,一时沉默。阿骨打并不催,只抬手把柘木弓抛过去:“听说你南朝订婚,讲『三媒六聘』。我女真讲『一弓一箭』——弓是兀鲁昨夜从我帐里偷的,箭,得你自己来。”
范正鸿接弓,指尖触到弓腹新刻的一行小字:「狼牙可折,北海可涸,完颜之矢,不射回头。」字迹细如游丝,却入木三分,显是女子手笔。他抬眼,正见雪坡顶上,一抹白貂影一闪而逝——兀鲁竟也追来了,却不敢近,只躲在远处听结果。
“小子已有妻许,不敢应郡主的好意。”
雪雾忽敛,像被人一刀劈开。
完颜阿骨打的笑僵在脸上,指节“咔”地一声攥得柘木弓背炸出细缝。
鹿血仍温,却再也冒不起热气。
“已有妻许?”
他眯起眼,瞳仁里映出范正鸿单膝微屈、双手奉还柘木弓的姿势——
谦恭,却寸步不让。
远处坡顶,白貂影晃了晃,像被风折断的一截月光。
阿骨打余光瞥见,胸口那口火“噗”地化成冷笑,伸手不接弓,反而扯下腰间佩刀“仓啷”出鞘半寸。
刀光映雪,蓝得瘆人。
“南朝人,你可知这弓一离手,我女儿的牙就真掉了?”
声音不高,却比鼓声更沉。
话未落,亲兵已环形逼近,鹿角哨响,雪原尽头突现十骑,人人扣箭——却引而不发,只把范正鸿与孙安围成一口井。
孙安掌心渗汗,悄然后挪半步,指尖去摸靴筒短刃。
范正鸿却抬手按住孙安,目光仍静如深井。
“郎主,”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每一张拉圆的弓耳听见,“南朝讲‘信’,也讲‘义’。正鸿之‘妻许’,非金银聘礼,而是十年前河西府一双孤儿——
——她执我之手,以命相托;我披她之发,以血为誓。
此誓未践,不敢复娶;此发未断,不敢负心。”
雪风忽紧,吹得他衣袂猎猎,像一面不肯折的旗。
阿骨打眉心暴跳,刀锋又出半寸,冷光直逼范正鸿喉结。
“我完颜家的狼牙,一旦送出,没有‘退’字!”
“郎主,你错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狼牙送出,没有‘退’字。可狼牙,也并非只能送给头狼。”
阿骨打一怔,刀锋微凝。
“一头孤狼,得了这枚牙,或许能成为新的头狼,带领狼群走向荣耀,也可能带领狼群跌入深渊。”范正鸿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但若这枚牙,是送给另一头更强大的狼呢?一头能让整片雪原都为之敬畏的狼?”
他收回目光,重新正视阿骨打:“郎主,你想要的,不是一个女婿,而是一个能让完颜部更强大的盟友,对吗?”
“我若收下弓,娶了她,我便成了完颜家的女婿。从此,宋金两家,是亲家,也是对手。我既要为宋廷谋,又要为完颜家计,首鼠两端,一事无成。这枚狼牙,便成了一道枷锁,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我,更是负了发妻。这是你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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