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登找到了马灵,传王令全军回程,舰队乘北风,昼夜不泊,七日后已入汴河口。
汴京,宣德门外,金明池的柳条刚抽新芽。范正鸿卸甲换青衫,只带孙,陆,花三名亲随,轻骑入城。城门校尉远远瞧见燕王腰牌,忙不迭开阖,马蹄踏在御街青石上的声响,像敲着京里最轻的鼓。
府门未近,已先听见里头孩童的笑声,像一串银铃被风撞碎。
“——再飞高些!”
“——阿圆,你裙摆扫到鱼儿啦!”
范正鸿放轻脚步,转过回廊。一池春水被夕阳映成蜜糖色,池心小亭里,赵持盈与完颜兀鲁各倚一侧栏杆:
赵持盈着月白褙子,袖口挽起,露出两截藕臂,正摇一只缠着彩绸的竹蜻蜓;
完颜兀鲁仍保北地装束,窄袖短襦,腰间悬一枚金铃,每动一步便叮当作响,她手里拽着线,那竹蜻蜓在半空打旋,嗡嗡如蜂。
两个两岁小娃,脸如蒸乳,额上贴着解暑的薄荷叶子,正抢一柄蒲草编的小船。赵圆珠先攥住船头,范承燕便扑过去攥船尾,结果一齐跌在竹席上,四只小胖腿朝天乱蹬,像两只翻壳的元宝。赵持盈忙用团扇给她们扇风,完颜兀鲁则把冰镇的李旋剥了皮,切成月牙,一人一块塞住哭腔。奶团子得了甜,立刻忘了船,嘴角滴着汁水,互相“啊啊”地拍巴掌,算是讲和。
范正鸿立在门槛,影子被日头压得短而浓。赵持盈先抬头,目光穿过蝉声与阳光,像把玉簪轻轻拨过水面。她没唤名,只低声道:
“回来了?”
“回来了。”
完颜兀鲁已把两个娃一手一个抱在怀里,起身时金钏相击,清越如碎冰。她平日飒爽,此刻却眼尾微红,只把脸贴在范承燕的小胖手上,借孩子的软肉掩去泪痕。
两个奶团子同时发现门口高大的身影,四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圆,竟齐声喊出同一个含糊的音:“爹——”接着便伸臂要抱,像两朵胖云同时朝他飘。
完颜兀鲁知道的多些,知道范正鸿重点是为了倭岛的金银。
他低头,用胡茬各蹭了蹭两张小脸,才答赵持盈的话:
“仗打完了,海岸十里内再无敌旗。剩下的,王进他们就能搞定。”
孙安正要说什么,范正鸿瞪了他一眼,默默退下。
赵持盈把承燕接回去,拍拍孩子后背,示意奶娘抱走。
完颜兀鲁也哄走圆珠,却回头补一句:“刘仲武前日回京,昨日遣人送帖,说‘欲与范侯叙旧’,我替你回了‘稍歇再议’。”
范正鸿解下披风,随手搭在榴枝上,抬眼望天:
“仲武叔么……他倒先回来了。”
语气里带着沙场归人特有的空旷。
赵持盈牵他衣袖往里走,指尖碰到铁甲裂口,眉心微蹙:
“先沐浴,再吃饭,然后睡一觉。
——刘仲武的事,等你的心从海上收回来,再去理会。”
水声哗哗,隔着屏风传来,带着氤氲的暖意。赵持盈坐在外间,指尖抚过他换下的铁甲,那道裂口像一道狰狞的笑,从肩头一直划到胸甲。她没说话,只是将甲胄上一处不易察觉的血渍,用湿布轻轻拭去。
不多时,范正鸿裹着一身水汽出来,青衫换下,只着一件宽松的素色中衣,发梢还在滴水。他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那股在海上淬炼出的锋利与肃杀,被温热的水汽柔化,显出几分久违的倦意。
赵持盈递过一杯温茶,他接过,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像是饮尽了半生风霜。
“王进在梁山,想必已经把那些倭寇的残部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妻子听,“这次缴获的金银,足够咱们三年用度,后续有开采,咱们的纸币推广正稳步向好,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赵持盈知道,他想的不是金银,而是那些没能从海上回来的人。
“刘仲武的事,”她轻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既是你的长辈,又是边宿将,此刻急着见你,未必只是叙旧。”
范正鸿转过身,握住她微凉的手,将她揽入怀中。“我明白。”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沉而安稳,“仲武叔是老成谋国之臣,他急于见我,无非是想探一探我在军中的分量,探一探此战之后,燕王府这杆旗,还能不能在汴京城里立得稳。”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意:“他以为我带着一身海腥气回来,心神未定,正好可以拿捏。可他忘了,我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是在金明池边长大的。”
赵持盈在他怀里蹭了蹭,感受着他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那就好。”她轻声说,“不管外面是风是雨,你先睡个好觉。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范正鸿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卸下所有防备的笑。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沙哑的嗓音里满是温柔:“好,听你的。”
水汽氤氲,浴桶里撒了干艾与薄荷,浮着一层轻碧。范正鸿把下巴搁在桶沿,肩背那一道旧创被热水一激,血色翻涌,像一条苏醒的赤龙。赵持盈挽起袖口,露出两截藕臂,先用手舀水,顺着他后颈缓缓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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