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文正毕竟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涌上心头。
“巧言令色!强词夺理!”
他厉声喝道,试图用声音的洪亮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
“殿下这是在混淆视听!将‘术’与‘道’混为一谈!老夫从未否认实务之才的重要性,但,若无圣人大道作为指引,若无仁义礼法作为根基,那些所谓的‘实务之才’,与暴秦之酷吏,又有何异?!”
“他们纵有通天之能,若心术不正,只会给国家带来更大的灾祸!殿下此言,乃是舍本逐末,颠倒黑白!”
他这番反驳不可谓不犀利,立刻便赢回了部分监生的认同,堂下再次响起了一阵附和之声。
然而,面对他的反击,萧济安却是摇了摇头,脸上甚至流出失望的表情。
“本王原以为,与孔太师这等当世大儒辩论,能听到一些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
“却不想,太师翻来覆去,依旧是这套‘道’、‘术’之辩的陈词滥调。”
此言一出,孔文正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你……你这竖子!竟敢说圣人之道是陈词滥调?!”
“难道不是吗?”
萧济安目光如刀,直视着孔文正的眼睛,
“太师口口声声,说道术之别。那本王再问你一句,是先有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才有了所谓的‘道’;还是先有了虚无缥缈的‘道’,才有了这天下万民?”
“这……这自然是……”孔文正被他问得一时语塞。
“既然太师答不上来,那本王便替你答。”
萧济安没有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他对着堂下那数千名或困惑,或愤怒,或期待的学子,朗声说道:
“经义,是前人总结的经验。道理,是智者归纳的感悟。它们是指引我们前行的火把,是让我们站在巨人肩膀上看世界的根基。这一点,本王从未否认。”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当一门学问,不再放眼未来,而只知沉溺于过去;当一群读书人,不再思考如何解决当下的问题,而只知在故纸堆里,争论那千年前的一字一句究竟是何含义时——”
“这门学问,便已经死了!”
“这群读书人,也便成了守着坟墓的僵尸!”
“轰——!”
他说完,整个国子监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说……圣人经典是故纸堆?
他说……当世大儒是守墓的僵尸?!
“放肆!一派胡言!”
“反了!反了!他竟敢如此污蔑圣人!”
高台之上,那十几位大儒纷纷起身,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指着萧济安破口大骂。
萧济安没有再理会他们,跟这些已经将自己思想彻底禁锢的人,再多的言语辩论都毫无意义。
他对着身后的宋濂,开口说道:
“宋先生,笔墨伺候。”
宋濂先是一愣,但随即,他明白了过来。
“是!殿下!”
很快,一张巨大的书案被两名内侍抬到了大堂的正中央。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要做什么?
吵不赢,就要开始写字画画了?
就连孔文正等人,也是一脸的错愕与不解。
在全场数万人困惑、不解、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萧济安走到了那张巨大的书案之前。
他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立于案前,迟迟没有动笔。
耳边,那原本嘈杂的大堂,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疫区之内,刘三娘跪在地上无声流泪的脸;
浮现出新民村里,那个叫丫丫的小女孩递给他那朵黄色野花时,那双清澈又胆怯的眼睛;
浮现出宋濂为了天下寒门向他躬身叩首时,那花白的双鬓与弯曲的脊梁;
浮现出茅元仪在谈及水利工程时,眼中那无法抑制的热爱与光芒。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他前世,那位将他从孤儿院带出来、教他读书识字的老教授,在临终前拉着他的手,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那句话。
“济安,读书,不是为了让你自己过上好日子。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过上好日子……”
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文气,凝聚在了他的笔尖之下。
他睁开眼睛,提起那杆饱蘸了徽州墨香的狼毫大笔,手腕悬空,没有丝毫犹豫,在那张洁白如雪的巨大宣纸之上,落下了笔。
一笔一画,皆如刀刻斧凿。
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为民学论》!
写罢标题,他笔锋一转,毫不停顿。一行行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的骈体文,便从他的笔下流淌而出。
“……天地立心,生民立命,此乃学问之本源,士子之初心也!然,观当今之学,多务虚名,而鲜涉实务。庙堂之上,高谈阔论者众,而躬耕实践者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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