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将市委大楼这尊白日里威严无比的巨兽,彻底浸染成了沉默的黑色剪影。
综合科的大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望一人,像是一座孤岛。
他手中捏着那个被刘明宇扔掉的纸团,粗糙的再生纸质感,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复印机高热后的焦灼气息。
那张纸,很轻。
可在林望的手里,却重逾千斤。
“此事,已向周主任汇报。”
刘明宇那行潦草的红色批注,像一道狰狞的血痕,烙印在纸页的末端,更烙印在林望的瞳孔深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冷的、金属般的回响,在他空旷的脑海里反复撞击。
周主任……
哪个周主任?
市委大院里姓周的领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林望的脑海里,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一个名字。
周建斌。
那个挺着啤酒肚,梳着地中海发型,在花园小径上与他狭路相逢时,头顶轰然炸开[惊恐]与[心虚]标签的男人。那个将他一脚从云端踹入泥潭的始作俑者。
一股寒意,比窗外深秋的夜风更加刺骨,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
他原以为,周建斌只是他重回云州后需要绕过的一块陈年绊脚石。现在看来,他想得太简单了。这块石头,不仅没有被时间的洪流冲走,反而嵌进了更高、更核心的权力结构里,成了一堵墙,一堵他根本没预料到的墙。
“云龙湖新城”、“建发集团”、“张涛”、“王志强”……这些名字与周建斌这个名字串联在一起,瞬间就将赵立新交给他的那份看似寻常的报告,与他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编织成了一张巨大而阴森的网。
他不是在写一份报告。
他是在这张网的边缘试探,而周建斌,就盘踞在这张网的某个关键节点上,像一只警觉的蜘蛛。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那台老旧电脑的风扇还在固执地、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某个濒死之人的喘息。
林望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将这张纸揣进兜里。这是证据,是足以将刘明宇和其背后势力钉死的铁证。
可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秒,就被他强行掐灭。
不行。
刘明宇是市委办的“老笔杆子”,副科长,他头顶的[城府]标签可不是摆设。他刚才丢弃这份草稿时,虽然神色焦急,但谁能百分之百保证,这不是一次“无心”的试探?万一他出去后忽然“想起”,回来寻找,发现纸团不翼而飞,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当时唯一在场的自己。
到那时,自己偷拿内部文件,意图不轨的帽子,可就结结实实地扣上了。
在这栋大楼里,程序上的清白,远比事实上的清白更重要。
林望的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最后落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张皱巴巴的草稿,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桌上铺平,用镇纸压住两角。然后,他解锁手机,调出相机,关闭了闪光灯和快门声。
“咔哒。”
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虚拟快门声响起。
他凑近屏幕,将照片放大,仔细检查每一个字,确保图片的每一个像素都清晰可辨。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有了这张照片,物证就活了。它不再受制于这张随时可能被销毁的薄纸,而是变成了可以无限复制的、藏于无形的数据。
他站起身,走到垃圾桶边,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像拈起一片令人作呕的垃圾一样,将那张草稿纸重新拈起。他看了一眼纸上的折痕,凭借着记忆,将它重新、不差分毫地揉成原来的那个形状,那个充满了刘明宇[焦虑]和[紧张]情绪的形状。
然后,他轻轻地,将纸团扔回了垃圾桶。
纸团落入,发出一声轻微的“噗”响,很快就被其他废纸淹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林望才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原来不知不觉间,一层细密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衬衫。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坐了下来。他需要几分钟时间,来平复这过山车般的心绪,并重新梳理眼前的棋局。
刘明宇,综合科副科长,是周建斌的人。这条线,清晰了。
周建斌,在插手国资委下属公司的反腐调查,并且染指“云龙湖新城”项目。这条线,也清晰了。
而“云龙湖新城”项目,恰恰是自己那份报告里,最敏感、最核心的议题,是那条连接着市委书记与市长之间[制衡]与[竞争]关系的【因果线】的源头。
所有的线索,都汇集到了一起。
赵立新让他写这份报告,是真的想让他“大胆”地写,还是想借他的手,去捅这个马蜂窝,测试一下水深?苏婉晴的[布局],又到底是要他在这场风暴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冲锋陷阵的兵,还是引爆一切的雷?
林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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