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春风送暖,院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牛大海无声地开门,只见一位身着绸缎、头戴珠翠、面容严肃的中年妇人在丫鬟的簇拥下立在门外。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晾晒着普通棉布衣物、墙角堆着整齐柴火的小院,最终落在正坐在小凳上,就着天光,不慎熟练地穿针引线,给儿子膝盖处磨薄的裤子缝上一块结实软布的苏晓晓身上。柳夫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那生疏的针线活,那朴素的衣着,无不印证着她心中“粗鄙村妇”的想象。
“老身乃青山书院柳山长之妻,特来拜访周秀才之妻,苏氏。”她的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来了。苏晓晓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她从容地将针别回线板,放下手中的裤子,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院中粗糙的石凳:“柳夫人大驾光临,寒舍简陋,唯有清茶粗座,请。”态度自然,仿佛接待的只是一位寻常邻舍,而非高高在上的山长夫人。
薛杨坐在轮椅上,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又变回了那个看似无害的旁观者,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如同准备欣赏一出好戏的看客。柳夫人他自然认得,柳家打的什么主意,他心知肚明,也正合他意。
柳夫人并未落座。她站在院中,如同鹤立鸡群,目光再次扫过苏晓晓手边那件缝补好的裤子,又瞥了一眼旁边看似闲适的薛杨,心中笃定更甚。她不再迂回,直接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银票,放在冰凉的石桌上,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宣判:
“苏娘子,明人不说暗话。这是一千两银票。我柳家惜才,不忍见文渊明珠蒙尘,前程断送于微末之事。你若真为他着想,自请下堂,拿着这笔钱,足够你与孩子另谋生路,保一世衣食无忧。”
空气瞬间凝滞。牛大海的拳头骤然握紧,骨节发出轻响。连懵懂的乐乐都感觉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害怕地缩到娘亲身后,小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角。
苏晓晓看着那张轻飘飘却试图砸碎她人生的银票,没有愤怒,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悲悯和嘲讽的弧度。她轻轻将乐乐往身后拢了拢,抬眸,目光清亮如秋水,直视柳夫人那看似威严、实则空洞的眼睛,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柳夫人,在您眼中,人与人的情分,是可以像这石桌一样,标价出售的吗?”
柳夫人面色一沉,欲要开口。
苏晓晓却不给她机会,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荡起深邃的回响:“夫人书香传家,精通典籍。晚辈虽出身乡野,也蒙相公不弃,略识几个字,听过几句道理。心中有几点困惑,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恰逢夫人前来,敢请夫人为我解惑。”
她微微前倾,目光恳切,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第一问,问‘本’。《论语》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文渊之‘本’,在于其品性德行,在于其寒窗苦读的坚韧,在于其‘贫贱不能移’的风骨。夫人今日诱他弃共患难之妻,是否正是在动摇他安身立命之‘本’?一个连根本都可以轻易舍弃的人,他日所谓的‘道’,又将建立在怎样的流沙之上?”
柳夫人呼吸一窒。
苏晓晓步步前行,语气依旧温和,言辞却愈发犀利:
“第二问,问‘器’。《易经》有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夫人视我如敝履,视柳小姐为美玉,无非是觉得我乃‘形而下’之粗鄙‘器’物,不堪匹配文渊未来之‘道’。然而,夫人可曾想过,文渊今日之学问见识,其中亦有我与他在市井中体悟的民生多艰,有我在柴米油盐中磨砺出的坚韧?夫人笃定,剥离了这一切‘形而下’的根基,他日那位只识风花雪月的柳小姐,真能助他理解‘道’在民间的真实模样吗?”
柳如絮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形象,在此刻被苏晓晓轻描淡写地解构得摇摇欲坠。
“第三问,问‘势’。”苏晓晓的目光扫过那张银票,带着一丝怜悯,“夫人以为,柳家之势,可以强压人心,可以买卖伦常。但《孟子》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夫人今日之行,是聚势,还是失道?当文渊‘停妻再娶、攀附师长’的名声传开,当天下寒门士子得知柳家择婿标准之时,柳家百年清誉,是因此更显赫,还是因此蒙尘?这‘势’,是更盛了,还是成了无根之木,空中楼阁?”
最后,她微微抬高了下巴,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柳夫人内心最虚弱的角落:
“最后一问。”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夫人今日以‘为他好’之名,行逼迫之事。若他日,有比柳家更显赫的权贵,以同样的理由,要求文渊休弃您今日竭力推荐的柳小姐,去娶他家女儿。届时,夫人是欣然应允,赞叹对方‘深明大义’,还是……也会如我今日一般,感到被羞辱、被践踏?”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夫人,这个道理,难道也需我这个村妇来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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