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织成一张巨网,罩住了沈阳重型机械厂。王铁柱踩着没踝的积雪推开三号车间铁门时,一股裹着铁锈味的暖流迎面扑来。寒气与热浪在半空撕扯,凝成细密的水珠悬在吊车钢缆上,像缀了一串串水晶珠帘。
“师父!”吊车操作室的小赵探出冻得通红的脑袋,呵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料烧透了,可这雪封了路……”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卷着雪沫灌进来,扑灭了墙角煤炉里最后一点幽蓝的火苗。
王铁柱没应声,目光掠过结满冰凌的天窗。混沌的灰白色天幕尽头,哈尔滨方向隐约透出一点微红的光晕——那是李玄策主持的灵能观测站,此刻想必灯火通明。他解开旧棉袄纽扣,露出洗得泛白的靛蓝工装。拧开保温杯的瞬间,枸杞混着茉莉茶的暖香幽幽漫出,杯底錾刻的“1989.3.21”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指尖摩挲着那个日期,他仿佛又看见长江打捞沉船的暴雨夜,李玄策把最后半壶热茶塞进他怀里,自己嘴唇冻得乌青。
“开炉!”吼声震得房梁簌簌落雪。烧成白炽色的钛钨合金锭被机械臂钳出煅烧炉时,热浪扭曲了空气,融化了王铁柱眉梢凝结的霜花。咸涩的雪水顺着鼻翼沟壑淌进嘴角,带着渤海湾的凛冽。他抓起十八磅锤的榆木柄,掌心旧茧摩擦着木纹——这双手曾赤膊扯开1998年实验室变形的门框,虎口处铜钱大的烫疤在热浪中隐隐发亮。
“铛——!”
第一锤砸落,小腿骨传来熟悉的刺痛。王铁柱咧了咧嘴,1992年抢险塌方的记忆裹着洪水腥气涌来。那年李玄策背着他趟过齐腰深的浊流,血水把对方洗得发白的衣领染得通红,骂声却响彻雨幕:“王铁柱你他娘要是瘸了,老子给你打副纯金拐杖!”
火星如赤红的流星雨,噼啪炸裂在油毡地上。汗珠刚渗出额角便凝成冰晶,挂在睫毛上折出七彩光晕。锻锤起落的轰鸣里,他恍惚看见北华大学宿舍的煤炉子,李玄策用火钳翻烤着红薯,焦甜的香气混着风雪从破窗缝钻进来,暖了那个穷学生的冬夜。
“王工!加急件!”看门老张头的呼喊刺破热浪。老人袖口沾着孙子的蜡笔渍,哆嗦着递来传真纸。王铁柱抹了把脸接过,油墨味混着铁腥直冲鼻腔。图纸右下角,一个歪扭的蛋糕跃然纸上——奶油纹路是用精密电路符号勾勒的,旁边一行小字力透纸背:“四十五锤当寿面,淬火声里听爆竹”。指尖抚过“玄策”落款,喉头猛地发紧。保温杯底那个日期,正是李玄策女儿满月时,两人在产房外走廊就着冷风啃包子的日子。
淬火池腾起的白雾吞没了半个车间,带着盐卤的刺鼻气味。王铁柱眯眼盯着千分尺,游标卡在15.74mm纹丝不动。“差一毫,毁所有啊师父!”小赵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窗外漫天风雪,“七号添加剂堵死在浑河桥了!”
风在铁门外呜咽,像被困的兽。王铁柱的目光扫过墙角蛛网密布的杂物架,忽而定在几个蒙尘的玻璃罐上。红纸标签上,“1991年校办厂硼砂”的字迹已褪色发黄。记忆倏然闪回:太湖毕业旅行,他和李玄策溜进船厂偷师淬火绝技,被船老大抓个正着。那络腮胡汉子笑骂着扔来两罐灰白粉末:“小崽子记牢!救命的东西,往往最不起眼!”
“就它!”王铁柱踹开罐盖,抓了把结块的硼砂。灰白粉末撒入池中的刹那,沸腾的淬火液骤然翻涌,化作一片深邃的星空蓝!他毫不犹豫地赤膊探臂入池,滚烫的液体瞬间烫红小臂皮肤。“成啦!15.750!”小赵的欢呼淹没在锻锤余音里。王铁柱踉跄跌坐在冰冷铁砧旁,哆嗦着从工装内袋掏出半块烤红薯。焦糖色的硬壳下,橙黄薯肉蒸腾着热气,像冻土里捂着的、不肯屈服的小太阳。
车间挂钟当当敲响十二下时,传真机再次嗡鸣。新图纸的泛黄纸页上,精密参数旁粘着一朵压得扁平的茉莉干花。墨迹未干的批注斜飞在空白处:“老伙计,保温杯密封圈该换了,哈气凝霜湿了前襟都不知道”。王铁柱低笑出声,拧开杯盖,将温水缓缓浇在干枯的花瓣上。蜷曲的白色花瓣在氤氲热气里颤抖着舒展,如同二十年前长江夜航时,掠过锈蚀船舷的江鸥翅膀。
他忽然起身,走向角落的工具柜。最底层铁盒里,静静躺着一支乌木钢笔。笔身已被岁月摩挲出温润的玉色光泽,笔帽上“1983.3.16”的刻痕却依旧清晰深刻——这是李长庚当年在沉船打捞生死状上签字的笔。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跳动,王铁柱将它郑重别进工装口袋。窗外风雪更狂了,哈尔滨方向的微红却穿透混沌,在漫天飞白中劈开一道温柔的、坚定的裂隙。
子夜的钟声在松花江冰面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王铁柱将新淬火的轴承用红绸仔细包裹,装入衬着丝绒的木盒。绸布覆上金属表面的刹那,青金色的龙鳞状光纹在暗处幽幽一闪,如潜龙苏醒。他弯腰拾起锤柄上粘着的半片茉莉花瓣,轻轻按在图纸的蛋糕图案中央。炉火渐熄,余烬的红光里,保温杯底那个日期幽幽发亮,像雪原尽头永不坠落的星辰。车间的铁门吱呀一声推开条缝,老张头缩着脖子递进个铝饭盒:“家里婆娘包的韭菜饺子,还温乎……今儿你生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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