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那柄温润的白瓷壶,深琥珀色的桂圆红枣茶注入素净的白瓷杯,热气氤氲。浓郁的甜香混着桂圆的温润、红枣的醇厚,立刻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紧绷的神经。
她将茶杯稳稳放在李玄策身侧的矮几上,没有立刻坐回,而是就势蹲在了他的沙发旁。这个高度,她的视线几乎与他垂落的、带着倦意的目光平齐。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枚冰冷的青铜片,而是轻轻覆在了他紧握青铜片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炉火烘烤过的暖意,坚定地包裹住他微凉而骨节分明的手指。
“手好冰。”她的声音很低,如同炉膛里木炭燃烧时最底层的絮语,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质地,“先喝口茶暖暖。”
李玄策的手在她温软的覆盖下,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抬起眼,撞进她近在咫尺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没有追问,没有焦虑,只有一片沉静的、大海般的理解与包容,仿佛能容纳他此刻所有的沉重与迷茫。
“清墨,”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里那层职业的坚硬外壳彻底剥落了,流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与一丝罕见的脆弱,“我不是想不出办法…只是觉得,这事背后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就像…就像《淮南子》里说的,‘阴阳缪戾,四时失次’。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顺理成章得让人心慌。这东西…” 他的拇指再次摩挲过青铜片诡异的弦纹,“它不该出现在那里,可它就出现了,像个硬生生楔进棋盘的死子,打乱了所有的盘算。”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似乎也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有时候,站得太近,反而看不清全貌。局中人,未必都是清醒的。” 他像是在说案子,又像是在叩问某种更深的东西。
方清墨的手依旧稳稳地覆在他的手上,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她的目光掠过那枚锈迹斑斑的青铜片,落在丈夫紧锁的眉宇间。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她清越的声音在炉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静,“越是惊天动地的局,其征兆往往越是隐晦,越是落在不起眼之处,就像这枚小小的铜片。”她的指尖,隔着李玄策的手背,虚虚地点了点那青铜物件,“它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带着不该有的纹路和锈蚀,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象’么?它在‘言说’,用一种我们暂时未能解读的语言。”
她微微仰头,清澈的目光如同拂去尘埃的明镜,映照着李玄策眼底翻涌的疑云:“玄策,你觉得它‘邪’,觉得它打乱了棋盘。换个念头呢?它或许并非死子,而是…破局的关键一步?是那‘希声’之音,‘无形’之象,终于露出的一个线头?只是这线头,太过诡异,太过陌生,所以让人不安。”
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如同暖流注入冰封的河床:“‘局中人未必清醒’,这话没错。但若局中人是你,你的清醒,恰恰在于你感受到了这份‘邪’,这份‘不安’。这并非坏事,这是你的直觉在向你示警,在告诉你,惯常的路径可能行不通了,需要…换个‘眼位’来看。”她用了围棋的术语,目光带着鼓励,“冬至一阳生,阴极而阳始。案子胶着到极处,或许转机就在这至暗之后。有时候,答案不在穷追猛打的审讯室里,反而藏在…”她的目光转向儿子,“…一盏暖炉旁,一张消寒图上,甚至,是这枚锈迹下可能隐藏的‘纹路’里。”
她的话语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却像一把无形的拂尘,轻轻扫过他心头积压的尘埃,为他那困在死胡同里的思维,悄然打开了一扇透气的窗。李玄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似乎被这温言软语撬动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微光。他反手,将方清墨覆在他手背上的手紧紧握住,那枚冰冷的青铜片被夹在两人温热的掌心之间。
“换个‘眼位’…”他低声重复着,目光从妻子的脸上,缓缓移向掌心那枚被两人体温共同捂着的青铜片,眼底翻涌的迷雾中,似乎有极其锐利的光芒在艰难地凝聚、闪烁,试图穿透那层厚厚的、谜一般的墨绿色锈蚀。
炉火正旺,橙红色的光芒持续不断地舔舐着铸铁的炉壁,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温暖地投映在铺着厚地毯的地面上,交织在一起。矮几上,那杯桂圆红枣茶的热气,依旧袅袅盘旋。
不知何时,李天枢放下了蜡笔。那张涂了几瓣红梅的消寒图静静躺在地毯上。他抱着膝盖,小小的身子蜷在厚厚的地毯上,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壁炉前依偎的父母。炉火在他澄澈的瞳孔里跳跃。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小小的眉头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无意识地微微蹙起一点点。
窗外,夜更深了。凛冽的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枝头,发出低沉的呜咽。但屋内,壁炉散发出的暖意如同一个坚固的堡垒,隔绝了外面的严寒。
李玄策依旧握着方清墨的手,指腹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他的目光低垂,长久地停留在两人掌心之间那枚小小的青铜片上。炉火的光芒在它凹凸不平的锈蚀表面跳跃,那些墨绿色的斑块时而显得幽深如潭,时而又在火光最盛处,隐约透出底下那精密弦纹的、非自然的冷硬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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