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昏暗的灯光中睁开了眼。
身上的污渍被清洗,伤口也已经愈合,曾经总是在他脑海里吵嚷个不停的“杂音”也暂时消失,自从……之后,他已经很少有过这样轻松的时刻了。
他似乎闻到了某种温暖的甜味。
耳边突然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这是屋子的主人在向少年预告: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进来啦~
过了几息,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他听到赤足踩上地毯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进入了房间,少年认出了那个走在后边的高个儿——那是他先前便已经见过的雷穆斯,谐律魔神,同时也是在女主人之后掌管幽谷的神明。
而走在雷穆斯身前的那位……
她一定也是一位神明。
不论是少年的女主人、自高海而来的雷穆斯,还是眼前少女模样的神明,他们身上都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那或许是某种能量场、某种特定的气质,又或许是来源自原初与高天的恩赐——正是那种东西的存在,令他们的气势远远高于其他生命。
即使眼前的两位魔神头发乱得像鸟窝,也无从掩盖他们本身的超凡脱俗。
魔神们在距离少年五步处站定,这正好是一个不会让少年紧张的距离。
少年的目光紧紧跟着魔神们的动作,他看见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两条板凳,看见他们在板凳上坐下、拿出了一袋子……
食物?
他们手中的食物正是少年嗅到的甜香的来源。两位魔神似乎丝毫不在意少年如何看待他们,他们以一种极其放松的姿势闲坐,一口一块小饼干。
少年忐忑地等待着,可直到那两位魔神炫完了一整袋饼干、又拿出第二袋,半点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疑惑逐渐代替了紧张和忐忑,在一派安静舒适的氛围之中,他的身与心渐渐放松了下来。
慢慢的,他开始回过味来。
早早痊愈的伤口。
前所未有、无比轻松的灵魂。
没有刻意撕开伤疤、等闲视之的平和与尊重。
他想起谐律之神曾经对他说,洁净的千风能指引你,让你走向不那么痛苦的终点。
所以,他已经抵达了千风汇集之地,得到了千风的指引与拯救。
女主人和他之间的联系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存在阻隔,他终于不用每时每刻听见那歇斯底里的声音,昏暗的灯光掩映了他所有的不堪与软弱,在这小小的一角,夜叉总算拥有了可供他暂时喘息的余地。
他没有问为什么谐律之神要让他来到这里,也没有问那少女模样的魔神究竟是何种身份,他缓缓地从床上起身,踩上温暖的地毯,向着两位神明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轻声说,谢谢。
那位不曾见过的魔神将他搀起,没有说任何安抚的场面话——他们谁都知道,在场没有任何人需要。
她直截了当道:“我们的目的与你并不冲突——我们打算去对付你的神主,那位梦之魔神。”
她的身上并没有太多血腥气,可眸光却如同一位历经百战的勇者、葬送万难的英杰,那目光如此锋锐,几乎要洞穿每一颗尚存迟疑的心、照亮每一个身处黑暗的灵魂。
谐律的神明亦站到了她的身侧:“或者,换个说法——我们打算让那位魔神暂时失去制造麻烦的能力。你是她的眷属,我们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帮助。”
答应其他神明背叛自己的神主,于夜叉少年而言,并不是一件有多难抉择的事。
永无止境的杀戮、哀嚎的族人、没日没夜的折磨。梦之魔神治下永远灰蒙蒙的惨淡天光,是无数生灵真实的噩梦。在偶尔没有梦魇侵袭的闲暇,他也曾幻想有一支利箭穿云而来,刺破那可怖的天空。
“我加入,”带着显而易见的迫切,在情感外露之时,他从和雷穆斯第一次相遇时那把没有太多生机的“刀”,重新变回了一个有些鲜活的少年,“我的族人,还有人类,都因那位魔神的存在而痛苦。只要能从漫长的折磨之中,将他们解救,我、我……”
他已然有些哽咽了,轻轻拍着少年的背,迭卡拉庇安恳切道:“现在,请将你所知道的信息全部告诉我们吧。”
·
梦之魔神的势力范围在平原以西、群山以南。
梦之魔神座下有许多夜叉,她从每一位夜叉身上取走了包括他们的真名在内的某一部分,致使他们要日夜承担残缺的苦痛。
她使役他们,又折磨他们,在她的掌控之下,他们无法死去,只能日复一日、在无尽的杀戮与良心的谴责之中沉沦。
梦之魔神不爱夜叉,但她爱人,只是她的爱无比沉重——她总是惴惴不安地宣称有不知名的存在会杀死她的子民、夺走他们的灵魂,于是她让梦的力量席卷整片领地,她用数不胜数的噩梦在自己与子民之间缔结桥梁,将他们的灵魂与她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她觉得,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被其他存在从她身边夺走。”
但迭卡拉庇安知道,人最厌恶控制,他们的自由意志从来不会因为强迫而更改——即便梦之魔神将子民与自身牢牢紧系,也依然有数量可观的人之子们出逃。
即使知道很危险、即使明白有可能失败,他们依然要离去,宁愿死,也不要停留在神明造就的囚牢里、停留在神明身边。
“我们或许要调整一下计划了,”雷穆斯听完后便道,“刚才你说,梦之魔神的灵魂与无数人之子紧系——一旦她死去,被她锁缚的灵魂恐怕也会跟着消亡。为了那些无辜的性命,我们绝不可草率行事。”
迭卡拉庇安若有所思:“这种魔神与子民于灵魂之间构筑的联结,可以通过外部手段解开吗?”
雷穆斯摇头:“恐怕不能。她建立的联结是‘死结’,如果她仅关联了一两个灵魂,或许我还可以尝试暴力破解……但她的灵魂之上如今已打上了成千上万道死结,如果仅凭外部手段,那些死结已经无解。”
“还有夜叉们。他们灵魂之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也在梦之魔神手中……一旦她想鱼死网破,她很有可能会将那些灵魂的碎片直接破坏。”
“如果想要取得最好的结果,须得让她自愿将手中的灵魂归还、将紧系的联结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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