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转向一名下属:“再去请礼部的医官出面,写几篇文章,广而告之,就说‘童子多思易疯癫’,引几个例子,务必说得活灵活现,让那些愚夫愚妇害怕。”
一时间,京城内外风言风语。
超自然的神鬼之说,远比道理更容易在市井间传播。
果然,不少百姓开始惶惑不安。
有那疼爱孩子的家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竟真的把孩子从私塾里拽了回来。
京城的天空似乎也被这一系列的事件搅动得不安起来,阴沉沉的,云层低垂,仿佛压着一场迟迟不落的雨。
米行后院里,林昭然正在晾晒刚抄好的书页,指尖掠过纸面,感受着墨迹尚未干透的微湿。
她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恐惧置换——这是上位者屡试不爽的伎俩,用一种虚无缥缈的、无法证伪的恐惧,来替代民众对权力本身的质疑。
她心中满是无奈。
她深知民众的恐慌是裴仲禹最想要的结果,可那些塾师还在狱中,学馆的未来还在风雨飘摇之中。
她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她对身旁的柳明漪道:“明漪,你去国子监那些相熟的婢女中传个话。就说,今夜三更,米行后院的井台旁,有位‘无名先生’,要与孩子们聊一聊‘梦中见圣’是何光景。”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带着一丝神秘的色彩,迅速在国子监的下层仆役和小吏间散开。
他们地位不高,却也希望孩子能读书识字。
如今听闻有这等奇事,竟有十余人当真带着自家的孩子,悄悄摸到了米行后院。
林昭然并未现身,她就藏在后院柴房的阴影里。
夜风从门缝钻入,带着井台边油灯燃烧时淡淡的油烟味,和孩子们细碎的脚步声。
井台旁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火光摇曳,映在陈砚秋的脸上,忽明忽暗。
他没有讲大道理,只是温和地问在场最年幼的一个孩子:“小郎君,你若是在梦里见到了孔夫子,你觉得他老人家会对你说什么?”
那孩子不过六七岁,眨巴着大眼睛,毫不犹豫地答道:“夫子肯定会说,你这么小就识字了,我很高兴呀!”声音清脆,像一颗石子落入静水。
陈砚秋笑了,他环视众人,朗声道:“诸位听听,这便是孩童心中最朴素的道理。圣人设教,是为开启民智。若他老人家会因人读书而发怒,那岂不是亲手推倒自己的门墙?”
众人闻言,顿时哄堂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回荡,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心中的疑云一扫而空。
是啊,哪有圣人会怪罪人读书的道理?
次日,坊间的传言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人们不再说“读书会梦见圣人斥责”,而是悄悄议论:“不是圣人怕人做梦,是礼部的大人们,怕咱们做的梦跟他们不一样。”
赵元度在太学中听闻此事,捻须一笑,他不动声色地命人将昨夜井台旁的问答录下,题名为《梦对》,作为一份趣闻札记,补入太学藏书阁中。
裴仲禹得知后派人去查,却被国子监监正不软不硬地拦了回来:“裴大人,此非禁书,不过是学生间的课余札记,无伤大雅。”
裴仲禹气得脸色铁青,却也明白,此时再动,便会坐实“心虚”之名,落入下乘。
周砚修在他身旁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服:“大人,我们都小看她了。这个林昭然,她不与我们争文章对错,而在争人心向背;她不是在立一家之言,而是在立一种信任。她让那些最底层的百姓相信——那把火里烧不死的东西,叫作道理。”
裴仲禹死死盯着书案上那份早已写好、只待颁布的“心性考”卷宗,第一次生出一种无从下手的无力感。
他守的是规矩森严的礼法高墙,可那个女人,却在悄无声息地动摇他脚下整片土地的根基。
当夜,月色清冷。
林昭然独自一人,回到了那座早已倾颓的破庙。
她走到孙伯的孤坟旁,将油纸包里最后一点混着残页的灰烬,小心地埋入坟侧的土中。
指尖触到泥土时,凉意渗入,带着夜露的湿润。
这最后的灰烬,是这本书的终点,也是无数种子的起点。
“老师,”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坟中人说话,“他们用火来试探我们这些读书人的骨头,我们就用这火,去点燃更多人的心。”
她从怀中取出那本亡师留下的、带着火燎痕迹的《论语》残卷,翻到那一页熟悉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纸页粗糙,边缘焦卷,指尖抚过时,仿佛能触到当年的火焰。
她取出那支特制的灰墨小笔,在那行字的旁边,补上了一句属于她自己的批注。
字迹清瘦,却力透纸背——“火愈烈,影愈长。”
写完,她站起身,遥遥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国子监方向。
那高大的围墙,在月色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
风,已经穿过了墙。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林昭然回到米行自己的陋室中,没有立刻睡下。
她坐在孤灯下,将那本批注过的《论语》残卷反复摩挲,感受着纸页上老师留下的余温与自己新添的墨痕。
指尖划过墨迹,微涩而温润,像在触摸一段未尽的对话。
这一夜,她想了很多,想到了老师的嘱托,想到了那些被囚塾师的命运,想到了京城这座巨大棋盘上的每一步落子。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她才吹熄了灯。
黑暗中,她静坐了片刻,仿佛在与这漫长的黑夜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走向了角落里那只破旧的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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