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镇之”与“纳之”的黑影仿佛就在耳边低语,一声声,如更鼓催魂。
他抬起眼,看向惶恐不安的礼部尚书,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若我今日下令,以强兵驱散手无寸铁、只是静立的百姓,他日史书,会如何记我?”
尚书浑身一颤,冷汗涔涔而下,呐呐道:“或……或书‘首辅禁民默’。”
禁民默……
沈砚之闭上了眼。殿内寂静,唯有香灰坠落的轻响。
他可以承受“权臣”之名,却无法接受“禁民默”这三个字。
那意味着他站在了所有读书人、乃至所有天下人的对立面。
他沉默良久,终是睁开眼,在那本“讲士名册”的末尾,提笔添上了第十六个名字:程知微。
而后,他在名字旁写下一行朱批:“静者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消息很快通过密探传回了林昭然耳中。
“他选了‘纳之’。”林昭然低语,眼中却无半分轻松,反似寒潭深处泛起涟漪,“他想用程知微这块石头,来探明我们这潭水的深浅,甚至想借此筑起堤坝。”
她看向窗外,柳明漪正带着几个女童在院中做针线活,指尖挑线,针尖在布面上轻巧穿梭,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她心中一动,扬声道:“明漪,你过来。”
待柳明漪走近,她柔声吩咐:“你和绣坊的女孩子们,编一首《静谣》,词要简单,就八个字:口不言,心不灭;眼不看,理不歇。不必高声唱,只需在每晚收工时,一同低诵三遍即可。”
而后,她又对韩霁道:“去告诉秦九,让他将‘静诵三日’,定为窑工的新节,就叫‘默火日’。这一日,窑火可熄,但人心之火,要燃得更旺。”
命令一下,一股新的潜流在京城的暗处涌动。
绣坊的女童们将那首《静谣》带回了家,她们的母亲、街坊的妇人,很快便都学会了。
夜深人静时,巷口偶有低语回荡,如风过竹林。
而北坊的炭工们,则郑重其事地将“默火日”看作了自己最神圣的节日。
一股新的民谣开始在市井间悄然流传:“他们怕我们说话,我们偏用沉默说话。”
程知微接到了沈砚之的密令,命他以讲士的身份,彻查“静默聚众”的根源,并设法安抚引导。
他心中百感交集,亲自前往北坊。
正值黄昏,他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正带着自己不过七八岁的孙儿,在自家门前跪下,朝着皇城的方向。
老人手中捧着一根粗糙的蜡烛,烛火在他颤抖的手中忽明忽暗,映得皱纹如沟壑纵横。
孩子学着祖父的模样,跪得笔直,小手冻得通红,却一动不动。
两人都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但程知微分明看到,老人的眼中噙着泪,那泪水在昏黄的烛光下,如琥珀般晶莹,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无声无息。
他站了很久,最终,默默收起了怀中那封写着安抚条陈的令箭,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他点亮书房的灯,灯花“噼啪”一响,惊起一室寂静。
他从书架最深处取出一本封皮已经磨损的《飞言录》,纸页泛黄,边角卷曲。
他翻到末页,研开新墨,墨香氤氲,提笔在后面郑重续写道:“庚寅年秋,民默于都。上欲禁之,又恐史笔。今上所谓禁者,非声,乃万民低头之诚也。”
同一时刻,紫宸殿最高处的窗前,沈砚之负手而立。
从这里,他能望见整个京城。
夜幕之下,万家灯火本该是星星点点,错落有致。
可今夜,那些光点却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在城中的各个角落,汇聚成一片片沉默的光斑。
它们静静地燃烧着,没有声音,没有喧哗,却形成了一片沉默的星海,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向皇城,压得他呼吸都有些微滞。
他忽然觉得,手中那份刚刚批注过的“讲士名册”,变得沉重如碑,指尖竟微微发麻。
“若静水,都能掀起如此骇浪……”他低声自语,声音被夜风吹散,“我手中这杆笔,究竟还能定住几寸江山?”
风过无声,烛影如誓。
林昭然坐在灯下,静静地擦拭着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
玉质温润,却沁着凉意,贴在掌心如寒泉浸骨。
沈砚之的“纳之”之策,已被这沉默的浪潮冲得摇摇欲坠。
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掌权者,在怀柔失效之后,会做什么?
她将玉佩重新挂回腰间,冰凉的触感让她愈发清醒。
这一场无声的较量,至此已成燎原之势,只待一道雷霆,或将它彻底浇灭,或,引来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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