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直指要害,也是所有世家官员心中最大的依仗。
在这个讲究出身、师承、功名的时代,林昭然这三样,一样也无。
她的一切学问,在他们眼中,皆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上不得台面的“野学”。
满殿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她,这次,带着毫不掩饰的逼迫和审判。
林昭然终于缓缓站直了身体。
她的身形本就单薄,此刻在巍峨的殿堂与一众高冠博带的官员之间,更显得形销影立。
然而,当她开口时,那声音却如清泉击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无功名,是因为女子不得科考,功名之路,从未许我踏上一步。”
“我无师承,是因为我所问之道,令天下师者惧怕连坐,不敢收我为徒。”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走一步,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位宗正寺卿。
“然,我所言,我所学,皆有出处。”
话音落,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用灰布包裹的书册。
布已洗得发白,边缘起了毛。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露出的,是一本残破不堪的古籍。
书页焦黄,边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字迹也多有漫漶。
“此书名为《礼失求诸野》。”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丝肃穆,“乃前朝大儒所着,因触怒当权者,其书被焚,其人被黜。这一卷,是当年一位遗儒拼死从火场中抢出的残卷,此后三十年,一直被供奉于我栖身的那座破庙之中。那位前辈以命护之,只为让后人知晓,当庙堂之上的‘正学’开始僵化、开始背离本心时,真正的学问与道统,便流落于民间,存续于草野。”
她高举起那本残卷,对着满殿公卿,一字一顿地问道:“若此为‘野学’,那我倒想请问,当年又是怎样的‘正学’,竟连这样一本探求礼制本源的书,都不敢收录,非要焚之而后快?”
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那本焦黑的残卷,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直端坐于御座之上、沉默不语的沈砚之,此刻终于有了动作。
他的目光从那本《礼失求诸野》上移开,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
“孙奉。”
“奴婢在。”老太监孙奉立刻躬身应道。
“去文渊阁,取《贞和焚书录》原件来。”
孙奉猛地一惊,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
《贞和焚书录》乃是本朝禁录,记录了太祖贞和年间为肃清思想、巩固礼制而焚毁的一应“禁书”,事关皇家颜面与百年国策,向来秘不示人,连阁臣都轻易不得阅览。
陛下此刻命他取来,是要做什么?
但他只看到沈砚之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便不敢再有片刻迟疑,躬身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孙奉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在两名内侍的护送下,恭恭敬敬地回到殿中。
沈砚之没有让他呈上,而是亲自走下御座,来到殿中。
他打开木匣,取出那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录书。
锦缎解开,一卷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卷轴展现在众人面前。
沈砚之亲自展开书录,修长的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一行字上。
他抬起眼,环视众人,然后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念道:“贞和七年,焚《民学辑要》三十七卷,罪名——‘淆乱礼制’。”
念完,他抬眼看向林昭然,又扫过那些面色各异的世家代表,缓缓道:“今日林昭然所议之‘民学’,与当年所焚之《民学辑要》,其主张,何其相似。若彼时为逆,此时为何又可在此明堂之上,公然议之?”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世家代表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们本想用“祖宗之法”来压制林昭然,却没想到,沈砚之竟亲自揭开了“祖宗”最不光彩的一页伤疤,并将他们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承认林昭然有理,等于否定太祖之策;继续批驳林昭然,又显得是在质疑当今天子的决断。
满殿寂然,针落可闻。
林昭然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沈砚之此举,看似在质问她,实则为她劈开了一条通路。
她深吸一口气,乘势进言:“陛下明鉴。礼制非铁板一块,而如活水,当与时偕行。昔年孔子设杏坛,收徒三千,不论出身,有教无类,方成万世师表。今我效仿先贤,欲使教化广布,反被斥为乱礼——究竟是我在逆礼,还是今日之礼,已背离了圣人本道?”
她说着,自韩霁手中接过她真正的底牌——那本耗尽她十年心血的灰墨《明堂策》。
她当众展开策卷,烛光之下,那独特的灰墨字迹仿佛有生命一般,像是无数细小的血丝,深深地渗入了纸张的脉络之中。
“此策,非我一人之独创。”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它是我集十年补遗讲之问,百场默讲之思,以及那破庙之中,万千民众在沙盘上留下的手影之愿,共同写就。若诸公不信此策所言,可当场考校其中任何一策、任何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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