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果然来了。
他换下了一身绯色官袍,着一袭寻常的青布直裰,如同一位落魄的文士,独自站在破庙之外。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斜斜地覆在残破的石阶上,像一道无声的叩问。
庙门半掩,那块写着“问可纳,答须自得”的木牌,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的无声嘲讽。
守拙就静静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闭目养神,既不迎接,也不阻拦,仿佛眼前这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不过是山间一缕无足轻重的风。
他的呼吸平稳,但耳廓微动,始终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响动。
沈砚之在门外伫立了良久,目光从木牌移到守拙身上,最后落在那扇虚掩的门上。
他的一生,都在为别人关门,或是让别人为他开门。
像这样需要自己伸手去推的门,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了。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自行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轴摩擦声刺耳,仿佛撕裂了某种无形的界限。
庭院里,林昭然正背对着他,仰头看着那尊残破的神像。
她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行任何礼节。
她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剪影般挺立,衣袂微动,似与风共语。
直到沈砚之走到她身后三步远处站定,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磬:“首辅大人有三问,我许三问。但答与不答,由道,不由人。”
沈砚之看着她纤瘦却挺拔的背影,心中那份因被轻慢而生的愠怒,竟诡异地平复了些许。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第一问:静火不燃,何以为信?”
林昭然没有回答。
她缓缓转身,终于正视他。
她的眼中没有敬畏,也没有敌意,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她从石桌上取来一盏早已备好的静火灯,那灯罩由特殊的琉璃制成,触手微凉,边缘还残留着打磨的细纹。
她将灯置于庭中石上,引了一缕即将隐没的夕阳余晖,又借着初升的月华,投入灯罩之中。
奇妙的景象发生了,灯罩内的磷粉仿佛被唤醒,发出了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荧光,如夏夜的萤火,温柔而坚定,映在沈砚之的瞳孔深处,微微颤动。
她指着那点微光,对沈砚之说:“你见光时,信已生。”
沈砚之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明白了。
她不是在说服他,而是在告诉他,信,从来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发现的。
当你愿意去看,愿意去寻找时,那光便在了。
他默然良久,心中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移的“实体信仰”产生了动摇。
“第二问,”他的声音干涩了些,“匠人手中有道,那礼法何存?”
林昭然没有直接辩驳。
她微微侧身,指向庙墙外不远处。
那里,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围着柳明漪,用树枝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学习写字。
风送来他们稚嫩的诵读声,沙粒在树枝下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像春蚕食叶。
他们神情专注,一笔一画,都在模仿柳明漪教的那个“人”字。
“礼在束人,也在启人。”林昭然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看他们,初学写字,必须遵守笔画的约束,这是‘束’,束其形。但当他们真正懂得这个‘人’字时,便开启了明理的第一步,这是‘启’,启其心。首辅大人所言的礼法,若只剩下束缚,而无开启,那它与牢笼何异?”
沈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简单的习字场景,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意味。
他所维护的礼法,究竟是在塑造君子,还是在囚禁人心?
他收回目光,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他提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若教化无贵贱,人人皆可闻道,世家何以为继?”
这一次,林昭然终于完全转过身,直视着他的双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略显狼狈的身影。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看见罢了。”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沈砚之的心防之上。
他猛地一震,脸色瞬间苍白。
是啊,他知道答案。
如果道是公平的,那么依靠血脉和传承垄断知识与权力的世家,本就是不该存在的。
他一直知道,只是不敢承认,不愿面对。
沈砚之狼狈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大步走出了破庙。
马车行过朱雀街时,他忽然命停。
他掀开车帘,望着街边一个老匠人正在修补陶灯。
那灯罩微光闪烁,竟与破庙中的静火灯如出一辙。
他怔住,良久才道:“走吧。”声音已不似人声。
回到首辅府邸,沈砚之扶着门框才走进书房,官帽歪斜,袍角沾了泥。
孙奉欲上前整理,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盯着那份《严查私讲令》,像盯着一把指向自己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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