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三州学政仿此题举行县试。”孙奉压低声音,目光扫过沈砚之案头摊开的《科举则例》,“听说有个世家子交了他祖父当年通关节的凭证,说‘若再靠这手段,题里的火要烧到我自己身上’。”
沈砚之没接话。
他翻到“命题权属”一章,朱笔在“宰辅可临机命题”六字上画了个圈,笔锋一顿,添了句“此例,可援”。
墨迹未干,他便合了书,像在合上某个旧梦。
孙奉望着他微颤的睫毛,忽然想起昨夜在偏殿听见的叹息——那声叹息轻得像片雪,却压得他心里发沉。
破庙里,林昭然望着柳明漪将“烛烬题”抄在一沓试纸背面。
墨香混着晨露飘进来,清冽中带着松烟的微苦;她摸出袖中那块瓦当,粗粝的陶片贴着皮肤,竟有了温度,仿佛吸饱了人心的热。
“用可溶墨。”她轻声道,“松烟加蜂蜜水,冷则隐,温则显——只有考生手汗淋纸,或茶水不慎泼洒,才可能触发。他们查卷只看正面,哪会想到有人把真话藏在‘怕湿’的禁忌里?”
柳明漪的针在试纸间顿住,抬头时眼里有笑:“不狠些,怎么藏得住这千张真话?”她取过笔,沾了沾砚中墨汁,在纸背落下第一笔。
墨色比寻常浅些,却浓得像化不开的夜,笔锋过处,纸面微颤,似有千言万语在暗中苏醒。
林昭然望着她运笔的手,忽然想起三日前阿阮摸黑在纸上划字的模样——盲女的指尖是尺,心是墨,原来她们早把“藏”字刻进了骨血里。
程知微从偏殿跑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算筹。
他的青衫前襟沾着茶渍,发带散了半条,倒像被风卷来的纸鸢:“昭然,州学的试纸数目对了!苏州三百,杭州四百,还有……”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柳明漪笔下的字上,喉结动了动,“这墨……真能等考生蘸水才显?”
“能。”林昭然摸出袖中瓦当,粗粝的陶片贴着掌心,“就像当年书藏梁上,火折子照着抄——我们不过把‘藏’字从房梁搬到纸背。他们用黑纸写暗题,我们用白纸藏真问。”她望着程知微发亮的眼睛,声音轻了些,“等放榜那日,水一淋……”
“他们会看见字,也会看见自己。”柳明漪接了后半句,笔锋在“教”字末尾顿住,墨迹晕开个小圆,倒像颗未落的泪。
试日的晨光穿过学宫飞檐时,林昭然正站在苏州贡院外的槐树下。
她裹着件旧棉袍,扮作卖炊饼的老妇,看考生们捧着试纸鱼贯而入。
有个青衫少年攥着试纸踟蹰,忽然对着日头一照——纸背的墨痕在光里若隐若现,他猛地睁大眼睛,手指颤抖着摸向腰间的水囊。
“小心烫!”卖茶汤的老丈喊了一嗓子,声音沙哑,带着烟火气。
少年被惊醒,手忙脚乱拧开囊盖,往纸背轻轻一洒。
墨迹遇水渐显,“教化之本,在禁其言,抑在启其问?”十四个字像被春风吹开的苔,从纸背漫到他眼底,带着温润的触感,仿佛字句本身在呼吸。
他抬头望向贡院的“至公堂”匾额,又低头盯着试题,喉结动了动,忽然对着空处一揖:“先生,晚生今日要写真话。”
林昭然望着他跑进去的背影,眼眶有些发涩,风拂过眼角,凉意与热意交织。
她摸出怀里的小本,在“苏州”一栏画了个圈——这是程知微教她的计数法,每个认真看纸背的考生,都要记上一笔。
三日后的破庙里,程知微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声声如雨打枯叶。
他面前堆着半人高的答卷,每翻一页便抽一口冷气:“苏州二百四十六份,杭州三百一十二份……天,八成考生都写了‘糊名虚设,考官通天’!”他抓起一份答卷冲林昭然晃,“您看这篇,说‘当年我爹用半袋米换《论语》,藏在梁上;如今我用半条命换真话,藏在纸背——梁会朽,命会尽,可问字不灭’!”
林昭然接过答卷,墨迹未干,还带着墨香,指尖抚过“可问字不灭”,字字如钉,扎进人心。
她翻到最后一页,见考生落款是“吴郡寒生周启”,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童。
“他今年该是第一次应考。”她轻声道,“这字,比进士卷金贵。”
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夜雾,像是有人要把这沉默的胜利一路敲进京城。
孙奉掀帘进来时,身上还沾着茶肆的烟火气。
他手里攥着半张抄题纸,题头“明堂遗问”四字被墨重重描过,“首辅让小的查民间反应。”他将抄题纸递给林昭然,“茶肆里老儒拍案说‘百年未有之真题’,书驿外学子排着队抄题,有个白胡子老头抹着泪说‘我孙女儿要是能看见这题……’”他的声音顿了顿,从怀里又摸出份答卷,“还有这个,小的在城南破庙捡的——”
林昭然接过答卷,见落款处写着“沈叙”二字,笔锋与沈砚之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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