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望着他跑远的背影,低头摸了摸袖中那方瓦当。
瓦当上的纹路硌着掌心,像块没化的冰。
可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今早沈砚之压在藏书楼梁下的半页残纸——“道在问处”四个字,此刻该正落着檐角的雪吧?
**风穿宫墙,卷起一片薄雪,也掀动了相府东阁案头的一角纸页——那正是《春苗录》中“苏州土地庙”的记载。
沈砚之执笔凝视,窗外梅香浮动,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泥墙下,有童声在念:“问,天地所以立……”**
他记得自己十岁那年,抱着残卷跪在县学门外,却被门吏一脚踢开:“你这野种也配念书?”
那日的雪,也落在这肩头。
案头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混着窗外梅香,熏得人发闷。
他记得三日前在藏书楼梁下塞残纸时,孙奉递来的香囊里也有这股梅香——是民间绣娘用野梅干缝的,说“能醒神”。
“相爷。”孙奉捧着端砚从内室出来,砚池里还凝着昨夜未干的墨,“您要的砚。”
沈砚之接过,指腹擦过砚边的云纹。
这方端砚是他二十岁中状元时,老师送的“守正”之礼。
可此刻砚池里的墨,却比往日淡了些——许是昨夜批折子到子时,墨研得太稀。
他蘸了蘸残墨,笔尖落在《试点章程》副本上。
墨迹未干的地方,“凡拒纳持牌弟子者”几个字正洇开,像片要漫开的云。
笔锋一顿,又添了半句:“其治下科举成绩,不予计入政绩考评。”
孙奉悄悄抬眼,见他腕骨绷得发白,笔杆在指节间微微发颤。
墨迹滴在“考评”二字上,晕成个深黑的点,倒像颗落进纸里的星子。
“去,把这章程抄三份。”沈砚之将笔重重搁进笔山,“一份送吏部,一份送御史台,还有一份……”他望着窗外的梅树,声音轻得像叹气,“送破庙。”
孙奉应了,将章程收进绣着星火纹的锦囊。
转身时,袖角扫落案头的《春苗录》,一页纸飘到地上。
他弯腰去捡,见那页右下角用灰墨写着行小字:“灰上种春苗,问处生灯火。”
林昭然回到破庙时,天已擦黑。
阿阮正坐在门槛上,用金线绣触读谱,针脚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萤火在布上爬行。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笑:“昭然,今日学坊的灰墨,够写多少个‘问’?”
“够写一整个春天。”林昭然蹲下来,帮她理着金线,“程兄说,苏州的盲童要给我绣‘春’字。”
阿阮的手忽然顿住。
她摸到林昭然袖中鼓囊囊的瓦当,指尖轻轻一叩:“昭然,你听见没?”
“听见什么?”
“马蹄声。”阿阮侧耳,嘴角扬起,“从相府方向来的,踏雪声里……有锦囊响。”
林昭然站起身,望着暮色里渐远的马蹄印。
风卷着梅香扑来,她忽然想起沈砚之今日压在梁下的残纸,想起他肩头落的雪,像经筵上飘进的梅花。
马蹄声近了。
马蹄声在破庙前的青石板上碾碎最后一片薄雪,孙奉翻身下马时,绣着星火纹的锦囊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响,像星火坠地。
林昭然立在檐下,看他仰头望了眼褪色的“补遗讲”木匾,喉结动了动,终是没说话,只将锦囊递来。
“相府新抄的章程。”孙奉的手指冻得发红,锦缎边缘还沾着相府东阁的梅香,“相爷说,‘凡拒纳持牌弟子者,其治下科举成绩不予计入政绩考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庙内阿阮案头的触读谱,声音轻了些,“小的昨日替相爷研墨,见他在‘考评’二字上洇了滴墨——像颗星子落进纸里。”
林昭然解锦囊的手微滞。
她早猜到沈砚之会用仕途利害倒逼执行,却没料到这墨痕里藏着温度。
展开纸页时,指腹蹭过那团洇开的墨,仿佛触到沈砚之握笔时微颤的腕骨。
“他这是把私学和科举捆在一处了。”她抬眼望庙外飘雪,嘴角抿出个极淡的笑,“可光让人‘容’还不够,得让人‘求’。”
阿阮摸黑走过来,针袋在腰间叮当作响:“昭然,你又在想什么?”
“阿阮,若盲童能代师授课呢?”林昭然握住她微凉的手,“你教的触读谱,阿巧能背《策论》,其他盲童呢?”
阿阮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叩了三下——这是她们约定的“计数暗号”。
“七名。”她歪头笑,“前日在土地庙,小六子用触读谱教三个小娃认‘人’字,他说‘手摸到这一横一捺,就像摸到阿爹阿娘的肩’。”
林昭然喉头发紧。
她想起苏州那间漏风的土地庙,盲童们摸索着彼此的手掌认字,影子在泥墙上晃成一片。
“阿阮,你带着这七名盲童,编套蒙学触读谱。”她将章程卷成筒,敲了敲阿阮的针袋,“让他们当‘小先生’,去教更小的娃——私学缺的从来不是先生,是敢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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