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举灯细看,只见斑驳墙皮下隐约露出两个字——“明德”。
一名老匠人凑近观察道:“这墨渗得深,像是当年砌砖时不小心蹭上的……”沈砚之心头一震:若真是那时所留,岂非早有人在此布下伏笔?
他当即命人小心翼翼地铲除表层灰泥,却发现那墨迹虽不浮于表面,却也并非天生嵌入砖石——而是多年前修缮时,有人趁湿泥未干,在夹层中埋下涂有防水药料的竹片,遇水显字。
沈砚之在墙下伫立良久,他忽然明白了,这些字,至少是三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就埋下的伏笔。
他对着残墙,低声问随行的心腹:“一个人,究竟能把字写进墙里多久?”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但孙奉的目的达到了。
他成功地为沈砚之塑造了一个潜伏多年、草蛇灰线的庞大对手形象,将他的注意力从眼前的线索,引向了对过往历史的无尽猜疑之中。
就在孙奉设局迷惑沈砚之时,另一股暗流也在悄然涌动。
数日后,裴怀礼自江南送来的奏疏,揭开了这场禁学风暴中最沉默也最坚韧的一角。
他奉旨核查“妇学”实情,在地方上亲眼见到一位县令以“整顿风化”为名,强行拆毁女塾。
裴怀礼没有当场斥责,反而客气地请那位县令一同深入乡间。
在一间茅舍里,他们看到一位寡妇正在教一群女童。
没有纸笔,孩子们便以沙盘习字——指尖划过细沙,留下歪斜却认真的痕迹,沙粒簌簌作响;没有课本,母辈们就在一旁织绣,将先生念的字音用结绳的方式记下,丝线缠绕,节节如心。
课程结束时,所有女童竟能齐声背诵《孝经》中的片段,声音清脆如檐下滴水,穿透土墙,回荡在黄昏的田野之间。
裴怀礼只问了那县令一句话:“府尊大人,若此情此景为‘乱礼’,又何以能教出这满堂皆孝之人?”
县令当场语塞。
裴怀礼的奏疏写得恳切而深刻:“禁学如塞川,愈堵愈溃。与其筑堤防民,不如疏之为渠,引其向善。”这本奏疏呈上御前后,皇帝只是默然将其与之前那本《正本疏》一同压在了最下面。
虽未采纳,却也未驳斥。
这天下,已非铁板一块。
又过了三日,河北急报送抵。
林昭然展开一看,竟是村塾创出“唱读”新法——把《千字文》编成谣曲,田间牧童边走边唱,不知不觉记住了全文。
歌声随风飘荡,调子各异,掺着方言俚语,像野草蔓生,难以捕捉源头。
她看完却立刻提笔,写下回令。
她没有奖赏,反而严令柳明漪传话:“歌可传,调必改。一地一调,不准雷同。”
柳明漪不解,林昭然却看得透彻。
统一的韵律,就像统一的旗帜,极易成为沈砚之顺藤摸瓜的把柄。
一旦被他掌握规律,便可按图索骥,一网打尽。
唯有让这些歌谣散如尘沙,化作各地方言土语的一部分,听上去与乡野村童的胡乱哼唱无异,才能真正做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命令下达不过数日,北地夜风中飘荡起的,便不再是单一的曲调,而是千百种夹杂着不同口音的童谣,宛如山间野语,纷繁杂乱,再无人能辨其源头。
当夜,林昭然独坐密室,凝视着那幅《静学图志》。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两簇微小的光点,像不肯熄灭的星。
忽然,她的瞳孔微微一缩。
在舆图西南,代表山南道的一处灯火,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那里,是程知微的老家。
她的心猛地一紧,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正要起身传令探查,却强自按捺住了冲动。
她等了一天。
第二日深夜,当她再次踏入密室时,发现那处熄灭的灯点,不仅重新亮了起来,旁边还多添了三盏新的、更明亮的灯火。
几乎同时,程知微的亲笔信也送到了。
信上字迹依旧沉稳,内容却令人心碎:“家母病逝,停灵三日。村中父老感念母亲生前恩德,自发守灵。因知母亲一生未曾识字,乡亲们便点起长明灯,彻夜轮流诵读《论语》,说:‘老夫人没看过圣贤书,我们这些儿孙辈的,替她看,念给她听。’”
林昭然手持信纸,久久无言。
纸页微凉,指尖却微微发烫。
她走到图前,指尖轻轻抚过那片重新亮起的区域,仿佛触到了千里之外那盏不灭的灯芯。
她没有用朱砂去描摹那豆新生的灯火,而是换了一支蘸着淡墨的笔,在那个曾经熄灭、如今复明的位置上,郑重地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圈。
那不是灯,是坟。
她对着舆图,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火灭处,才是根生时。”
话音刚落,一阵穿堂风吹过,角落里一块常年潮湿的墙皮簌簌颤动,终于坠地碎裂,发出轻微的“啪”声。
林昭然蓦然回首。
借着舆图幽光,一行深褐色的旧字赫然浮现——
“你不在,我们还在。”
字迹歪斜,似出自孩童之手,却力透砖石。
她怔住。
忽然记起,这间密室原是二十年前一座毁于火灾的义塾旧址。
据说,最后一位先生至死抱书不放,学生们冒死抢出半卷残篇,连夜抄录,一字未遗。
她望着墙上那行字,又缓缓抬眼望向图上那片星火燎原的光点,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欣慰与寒意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她亲手点燃了火种,可如今,这火焰似乎已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它们在黑暗中汇聚,壮大,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她的眼神由最初的震动,渐渐变得深邃而锐利。
良久,她转过身,对着门外沉声唤道。
“明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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