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没说话。
她望着阿木跑过的方向,忽然听见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是《蒙学谣》的调子,从前在太学里教穷书生们唱的。
“青衿子,莫畏寒,墨染指,心自暖……” 歌声渐远,却像种子落进了泥土里,在每一寸风里发芽,生根,悄然顶破冻土。
就在那碗清水映出孩童眼中星子的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沈砚之正立在相府后庭的梅树下。
他手里捏着份密报,边角被指尖揉出了褶皱。
寒风吹动他玄色袍袖,檐角铜铃轻响,如丧钟余音。
“撤了。”他对跪在下首的幕僚说,声音像冰锥敲在青石板上,不留一丝回旋,“所有暗卫、医正、沿途驿站的‘意外’照拂,一概撤回。”
“相爷!”幕僚额头抵着青砖,冷汗滑落,“林昭然足疾严重,若是中途……”
“若是中途暴毙?”沈砚之抬眼望北,枯枝间漏下的天光映得他眉峰冷硬,“百姓只会当她是遭人毒手,反倒激起民变。不如让她活着——孤身一人,病痛缠身,话无人听,字无人传,连病了都只能喝浑水……”他顿了顿,唇角扯出极淡的笑,“等她自己倒下,才没人记得什么叫‘救星’。”
幕僚浑身一震。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经筵,林昭然被参“妖言惑众”时,沈砚之亲手撕了弹劾折子。
当时相爷说:“要烧野草,先得等它长到最高处。”原来这把火,今日才要点。
千里外的武昌书驿,孙奉——那个曾在诏狱中靠默诵《劝学》熬过酷刑的太学生——把最后一封鸡毛信塞进信筒。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指尖摩挲着案头那方“传薪”印,忽然笑了。
这印章,是林先生三年前亲手所赠。
近月来,已有数十封投书言愿追随先生南行,青衫客夜宿书驿,常于壁上题诗明志。
他知道,火种早已埋下,只待风起。
他提起笔,在信笺末尾添了句:“她走不动了,我们去接。”
这不是第一封这样的信。三年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七日后,江南的学子背着书箱上了路,荆楚的书生裹着斗笠过了江,巴蜀的少年牵着驮书的毛驴出了山。
他们自称“问路者”,夜宿破庙时,在墙上用炭笔写《论语》;昼行官道时,对着挑担的老农念《劝学》。
官府的差役举着水火棍拦过三次,第三次时,人群里忽然有人唱:“青衿子,莫畏寒……” 上百个声音跟着和起来,差役的棍子“当啷”掉在地上——他看见最前面那个白衫少年,眼角的泪把脸上的泥冲成了两道河。
林昭然走到山梁顶时,暮色已经漫上来。
她扶着竹杖望去,南荒的轮廓在暮霭里若隐若现,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山风裹着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远处人声的嗡鸣,像春潮漫过石滩。
足踝的痛意反而轻了些,许是麻木了,又许是被那声音盖住了——远远的,有细碎的脚步声,有压低的念书声,有若有若无的《蒙学谣》。
“先生。”柳明漪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手指指向山脚下。
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林昭然看见官道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流落在人间的星子。
那些火光越聚越多,越走越近,最后连成一条蜿蜒的河,朝着南荒的方向淌过来。
她忽然想起程知微昨日托人送来的密信,最后一句写着:“南荒旧驿,新筑高台。”当时她没太在意,只当是流放地的寻常工事。
此刻望着那片火光,她摸了摸怀里的炭笔——笔杆被体温焐得温热,像颗要发芽的种子。
山风卷着暮色掠过耳际,林昭然扶着竹杖,往山下走去。
泥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却比来时更稳。
她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回头望去,唯见野蔷薇在风里簌簌落瓣,沾在泥泞的脚印边,像谁曾驻足,又像谁正悄悄跟来。
林昭然的竹杖尖陷进松软的山泥时,山脚下的人声突然清晰起来。
那不是寻常的喧哗,是混着念书声的嗡嗡响,像春潮漫过石滩,带着股执拗的生机。
她扶着腰侧缓了缓,足踝的灼痛顺着血脉往心口钻——这两日每走十里,痛意便往骨头里多啃一寸,可此刻竟被那声音压得轻了些。
“先生看。”柳明漪的指尖发颤,指向山坳里那片灰扑扑的废墟。
断墙残碑间攒动着黑压压的人头,人人背对他们而立,手臂举得笔直,素绢在暮色里泛着青白,每个绢面上都用浓墨写着“问”字,横折钩挑如刀刻,在风里簌簌翻卷,像一片凝固的浪。
林昭然的呼吸滞了滞。
她想起程知微前日密信里那句“南荒旧驿,新筑高台”,原以为是流放地的破屋,此刻才明白——这千万个举着“问”字的百姓,便是程知微筑的台。
“他们等的不是你的人,是你的影。”柳明漪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素绢上的灰,“前日裴少卿夜闯衙署签讲学令,我在书驿听差役说,他站在残碑上喊‘今日无师无生’时,有个老丈举着炭块冲上去,边哭边在墙上画‘问’。”她攥紧林昭然的衣袖,指尖冰凉,“他们要的是个由头,是您站在这里,让所有不敢问的、不能问的,都有了问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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