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海死死地盯着那份清单最后一页的“伍亿圆整”,
感觉那五个字不是字,是五座大山,从纸上拔地而起,轰隆一声压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全靠着一辈子在官场里练出来的定力才没当场躺下。
“陆……陆云同志,”周文海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这个……首席财务官的玩笑,不好笑。”
“玩笑?谁跟您开玩笑了?”陆云一脸纯真,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周主任,您是计委派下来的联合监管小组组长,统管全局,协调各方。
现在‘摇篮’工程出了财务缺口,不找您这个最大的官,我找谁?难道找隔壁王大爷?”
旁边正在擦拭镜头的王敬业一愣,随即挺起胸膛,把铁皮喇叭往嘴边一凑:
“报告陆总工!我王敬业随时准备为革命事业献身!
别说当财务官,就算让我去月球上要饭,只要能给‘龙孙’挣奶粉钱,我也去!”
“看见没?”陆云摊了摊手,
“群众的热情是很高的,但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干。
周主任,这‘首席财务官’的重担,非您莫属啊!”
周文海感觉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看出来了,这小子是要把他绑上战车,而且是直接绑在车头,当保险杠用!
“荒唐!”周文海猛地一拍桌子,试图找回一点气势,
“我没有这个权力!五个亿的资金调动,需要计委、财政、军委三方联合审批,
召开至少五次以上的专题会议,形成会议纪要,再由专家组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评估……”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动用自己最擅长的武器——流程。
他要把这个项目重新拖回到他熟悉的、由无数文件和表格构成的泥潭里去。
“评估之后,要形成不少于两百页的《项目资金可行性分析报告》,上报最高领导,由……”
“Action!”王敬业一声高亢的嘶吼打断了他。
那台该死的、冒着红光的摄像机再次对准了周文海。
王敬业用一种纪录片《话说长江》的浑厚腔调解说道:
“面对艰巨的任务,新上任的周文海财务官没有退缩!
他以丰富的经验,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严谨、科学、规范的资金申请宏伟蓝图!
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对国家财产高度负责的光辉!”
周文海的脸,绿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在冰面上劈叉的小丑,越是努力挣扎,姿势就越是滑稽。
“好!说得好!”陆云带头鼓起了掌,“周主任不愧是专业的!那这样,就请您立刻着手,起草第一份会议的申请报告吧。
我们等得起,就是不知道海门市几十万摸黑的老百姓,和那个外国投资商,等不等得起了。”
“什么外国投资商?”周文海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通讯员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份电报。
“陆总工!周主任!省里发来的加急电报!”通讯员的声音带着哭腔,
“因为……因为大面积停电,海门市最大的外资企业,德意志雄狮精密仪器厂,生产线全面停摆!
一台价值三百万马克的精密机床因为断电瞬间的电流冲击,核心组件烧了!
德方代表鲍尔先生大发雷霆,说我们投资环境恶劣,毫无契约精神,要立刻撤资,
并且要在三小时后召开国际新闻发布会,向全世界控诉!”
轰!
周文海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个炸弹爆了。
如果说之前的停电还只是“内务”,那现在,这已经演变成了一场严重的外交和经济事件!
八九十年代,一个“外资撤资”的帽子扣下来,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地方大员,
更何况是他这个从京城下来督办的“钦差”!
锅,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在了他的头顶。
“看吧。”陆云叹了口气,语气无奈,
“这奶粉钱没到位,孩子一生气,把邻居家的锅给砸了。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
“周主任,”陆云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现在,您有两个选择。”
“A:花三个月,走完您刚才说的所有流程。到时候,德国人早跑了,黄花菜都凉了。这口锅,您背定了。”
“B:”陆云拿起桌上那部红色电话,放在周文海面前,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
“给计委的王主任打个电话。
跟他说明白,这里有个‘孩子’不给钱就砸锅,
现在已经砸了个大的,再不给钱,下次可能就要砸京城的锅了。
申请一笔‘维稳特殊经费’专款专用,先解燃眉之急。”
周文海死死地盯着那部电话,那鲜红的颜色,此刻在他眼里比鲜血还刺目。
他知道,只要拿起这个电话,他就等于向陆云,向这个不讲规矩的疯子,彻底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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