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浓郁的安神香气息弥漫在寂静的空气里。萧衍已换下微染尘嚣的常服,着一袭墨色暗纹寝衣,与皇后黄氏隔着一张嵌螺钿的小几,相对而坐。宫人们早已被屏退,偌大的殿内,烛火映着两道相敬如宾,却也疏离淡漠的身影。
短暂的静默后,还是黄皇后先开了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今日宫中一切安好,陛下放心。”她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指尖上,仿佛那上面有看不尽的纹路。
“辛苦皇后了。”萧衍颔首,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却无温度。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黄皇后抬起眼,视线掠过丈夫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烛光跳跃,却映不出半分暖意。她声音依旧平稳,只尾音处几不可察地轻了一丝:“陛下……今日劳顿,一切可还顺遂?”
萧衍端着茶盏的手微不可觉地一顿,随即淡然“嗯”了一声,再无他言。
心口那细密的刺痛又如期而至。她完美地扮演了“帝在中宫”的幌子,政治上无懈可击。可作为妻子,这无边无际的疏离,总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她。
她迅速敛起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唇角牵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将话题引向正轨。“臣妾前日见宫娥因想家落泪,想着,上元已过,按例可放一批年长或体弱的宫人出宫休养,以示天恩。”她话音微顿,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繁复的凤纹,“也省得有些人……在宫里待得久了,眼耳未免过于灵通了些。”
萧衍摩挲着茶盏的青花釉面,抬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宫人出宫,动静不小。太后那边若问起,皇后打算如何回话?”
黄皇后从容躬身,语气恭谨:“臣妾会禀明太后,此乃施天恩、顺旧例。也让六宫都看看,陛下待下素来宽仁体恤。”她答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清理耳目的实质,又给出了足以应对白太后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萧衍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未再多问,只道:“可。人选你亲自把关,务求稳妥,别闹得沸沸扬扬。”
“臣妾明白。”黄皇后应下,随即,她端起自己那杯已微凉的茶,动作比平时慢了半分,声音也压得更低,“陛下有所不知,前日臣妾去仁寿宫请安,无意间瞧见太后身边的周嬷嬷,在偏殿角落里,悄悄记录各宫主子们往来的时辰……臣妾当时未便声张,只是事后想来,这宫里,是到了该好好清净的时候了。”
萧衍捏着茶盏的指节微微一紧,眼底掠过一丝寒芒,语气却依旧平淡:“太后……倒是始终闲不住。”
“正是虑及此,臣妾才觉得,放一批人出宫,正合时宜。”黄皇后顺势接话,语气温婉,却字字千金,“既显了天恩浩荡,也能让那些心思过于活络的人,体面地离开。”
她稍作停顿,垂眸时,指尖轻轻蹭过袖口冰凉的暗纹,再抬眼时,目光坦然迎向萧衍:“此外……陛下,按祖制,后宫当三年一选秀,以充庭掖以延皇嗣。自先帝大行,陛下恪守孝道,加之国事繁忙,此事已耽搁多年。如今陛下登基已近五载,宫中妃嫔多是潜邸旧人与先帝所赐。若能遴选些懂事知礼的官家女子入宫,既能慰藉圣心,也能为臣妾分忧,协理六宫琐事。尤其太后凤体近来时有欠安,选些新人进来侍奉,也省得她老人家再为后宫庶务过度操劳。”话音落下时,她的目光极快地、若有所指地扫过仁寿宫的方向,随即又稳稳落回萧衍脸上,笑意得体,无波无澜。
“选秀……”他沉吟着,似在斟酌,“皇后此议,倒也不无道理。”
他指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两下,如同敲定一桩寻常政务:“既如此,此番便特旨,允京城内,凡年龄适格者,皆可参选。往后,便依旧按三年之期,不必再行特例。听说沈家那丫头,今年也到了年纪。”
话音落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入黄皇后心湖。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特旨背后的全部含义:那京城之中,所有适龄的贵女,无论家世背景,无论性情志向,从文臣之女到勋贵之后,她们的命运,已在皇帝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里,被圈定、被衡量,成为棋枰上任人摆放的棋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入宫也是身不由己,而那些曾在宫宴上见过的、鲜活明丽的少女,她们或许也如当初的自己那样,还在憧憬着宫墙外更广阔的天地,或许尚不知命运即将降临。而她正是亲手推开这扇漩涡之门的其中一人。
一丝极淡的物伤其类般的悲悯,混杂着更深沉的无力感,悄然掠过心头。她与她们,又何尝有本质的不同?不过是被家族、被时势、被这皇权巨网牢牢缚住的雀鸟。她的家族早已与陛下深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坐在这凤座之上,享有无上尊荣,也承担着无法推卸的责任。她已因当年难产无法再为他绵延子嗣,便必须替他谋划,为这皇朝考量,哪怕……是将更多如花年华的女子,引入这不见硝烟的战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