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笼罩着渔光村。
苏大海和刘翠娥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瓦斯灯。灯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刘翠娥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个崭新的牡丹花热水瓶。瓶身上鲜艳的牡丹,在灯光下像是活了过来,开得富贵又张扬。
苏大海则坐在桌边的板凳上,背对着她,肩膀的轮廓在墙上投下一个沉默的影子。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这瓶胆,可真亮堂。”刘翠娥的声音很轻,打破了屋里的寂静,“跟镜子似的,能照出人影来。”
苏大海没回头,也没应声。
刘翠娥停下擦拭的动作,看着丈夫的背影,又说:“晴晴这孩子,真是……胡乱花钱。这么好的瓶子,万一磕了碰了,多心疼。”
嘴上说着心疼,可她手上的动作却宝贝得不行,生怕用大了力气,擦坏了上面的花。
半晌,苏大海闷闷的声音才从墙角传来。“那电影里的炮弹,跟台风天打过来的浪头,真像……”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干,“一炮下来,人就没了。一个浪打过来,船也就没了……都是拿命在拼。”他沉默了一会,才接着说:“那个叫王成的娃娃,看着……也就跟大军差不多的年纪。”
刘翠娥的心猛地一抽,手里的布“啪”地掉在了地上。
她捡起布,快步走到苏大海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惊慌和责备:“你瞎说些什么!大半夜的,不吉利!咱们大军小军,是靠海吃饭的渔民,不是去扛枪打仗的兵!”
苏大海缓缓转过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他的眼睛里,没有了白天的疲惫,反而亮得吓人。
“在海上,跟老天爷抢食吃,就不是打仗了?”他看着妻子,一字一句地问。
刘翠娥被他问得一愣。
“你忘了?大军十六岁那年,头一回跟咱们上远海。”苏大海的思绪,像是被那束电影的光,拉回了遥远的过去。
“那回遇上‘白毛风’,天一下子就黑了,浪头跟山一样砸下来。船舵差点被浪打断,船舱里全是水。所有人都慌了,都说要完,要喂王八了。”
刘翠娥的脸色也白了,她当然记得。那一回,她以为自己一家人,真要葬身鱼腹了。
“那时候,大军那孩子,一声没吭。他拿着木盆,站在船舱口,浪打过来,他就被拍回去,爬起来,再把舱里的水一盆一盆往外舀。他爹我,掌着舵,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他那个小身板,跟钉子一样钉在那儿。”
苏大海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变得沙哑。
“你说,那跟王成守着阵地,有啥不一样?都是把命豁出去,为了让一船的人,为了咱们这个家,活下去!”
“别说了……”刘翠娥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捂住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
那些被深埋在岁月里的恐惧和后怕,被丈夫几句话就给勾了出来。
苏大海伸出粗糙的大手,握住了妻子的手。他的手心很烫,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今天……算是想明白了。”他看着刘翠娥,眼神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咱们这些人,一辈子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咱们活着的这股劲儿,跟电影里那些英雄,是一样的。”
“没有他们在外头拿命顶着,咱们哪能安安生生地出海打渔?没有咱们这些人在后头拼死拼活地干,他们吃啥穿啥?都是一个道理。”
刘翠娥愣愣地看着丈夫。
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熟悉又陌生。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苏大海,可他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正在熊熊燃烧。
“今天,闺女让咱们长见识了。”苏大海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笑得像个孩子,“吃了那么香的肉,看了那么提劲的电影。这辈子,值了。”
刘翠娥被他逗得又哭又笑,她捶了他一下:“疯疯癫癫的!一把年纪了,也不怕人笑话!”
她嘴上骂着,心底里那块因为女儿大手大脚花钱而悬着的石头,却悄然落了地。
钱,花了就花了。能换回丈夫这辈子头一回的开怀,能让他想通这么多事,别说一顿饭,就是十顿,也值了。
“哎,”刘翠娥擦干眼泪,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你说……晴晴这孩子,到底在外头干啥呢?又是车,又是那个叫高山的后生……我瞅着那后生,走路的架势,说话的口气,都不像个普通司机。”
当娘的心,总是更细一些。白天的热闹和感动过后,担忧又慢慢浮了上来。
“我瞅着那后生,不对劲。”刘翠娥一脸严肃地分析,“咱闺女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今天在饭店,晴晴去上个茅房,他都跟到门外头等着。这哪是司机?倒像是戏文里的护卫。咱晴晴一个离了婚的姑娘,成天跟个高高大大的后生形影不离,村里人看见了,嘴上得怎么嚼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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