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内凝固的冰块,仿佛被那缕微弱的生机悄然融开了一道缝隙。沉重的死寂被劫后余生的粗重呼吸、压抑的抽泣和器械归置的细微声响所取代。空气里,浓烈的药味、烈酒气息、生石灰的燥烈,依旧混合着灰败脓血的焦糊与更深层的腐败恶臭,但这令人窒息的混合物中,似乎掺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名为“希望”的稀薄气息。
龙榻上,朱高炽小小的身体不再痉挛,深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呼吸虽浅,却已脱离了那如同破风箱般的濒死挣扎,变得均匀而绵长。那张苍白瘦削的小脸上,病态的潮红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紧锁的眉头彻底松开,只余下疲惫的安宁。最令人心颤的变化,在于腋下——那片被灰烬疗法肆虐过的区域。原本高高隆起、暗紫发黑、如同死亡火山口的巨大肿核,此刻已彻底干瘪、塌陷!创口边缘翻卷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灰白色,板结如同烧焦的树皮,中央的溃烂处不再有脓血涌出,只有少量粘稠的灰败浆液缓缓渗出,被仔细覆盖的消毒纱布吸收。更令人震撼的是,以创口为中心,巴掌大小的一片皮肤,彻底失去了血色与弹性,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死寂的灰败!如同被最纯净的火焰瞬间灼烧后留下的余烬!这片灰败区域与周围肌肤的交界处,形成了一道清晰锐利、如同刀锋切割般的界限!界限之外,那些曾经狰狞蔓延的黑紫色斑块,如同被阳光曝晒的苔藓,迅速褪色、僵硬、剥落,露出底下新生的、带着病后脆弱的粉嫩肌肤!
灰烬净土,已然成型!它像一块烙印,无声地宣告着死亡被强行驱逐的胜利,也铭刻着这胜利背后惨烈的代价。
朱棣高大的身影依旧矗立在龙榻旁,玄色龙袍在鲸油灯的光芒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在儿子安宁的睡颜上,又缓缓移向那片灰败的“净土”。那按在剑柄上的手,早已松开,此刻正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儿子那只依旧有些冰凉的小手。帝王的威压如同退潮般缓缓敛去,显露出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以及…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心有余悸的茫然。焚城的帝焰,在儿子微弱的呼吸声中,悄然熄灭了引信。
“陛下…” 夏原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这劫后余生的沉默,“殿下脉象虽弱,然根基未绝,邪毒已断于腋下灰烬之源!此…此皆格物院李、王二位大人,以命相搏之功!天佑大明!天佑太子!” 他深深一躬,老泪纵横,声音带着由衷的激动。
朱棣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瘫软在地、如同虚脱般的太医,扫过脸上犹带泪痕却难掩敬畏的夏原吉等人,最终,如同两道沉甸甸的探照灯,落在了角落临时验疫台旁,那两个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上。
李时珍和王徵,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鏖战。官袍破碎,沾满干涸血污、脓液和尘垢,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中布满了透支生命的血丝和巨大的疲惫。他们相互搀扶着,才勉强没有倒下。李时珍的一只手臂衣袖被撕开,露出被灰败脓血灼伤的、皮开肉绽的伤口,此刻正有医官颤抖着为他清洗、包扎。
朱棣的目光,在那狰狞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李时珍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上。他沉默着,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走向验疫台。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殿宇中回荡,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弦上。
他停在李时珍面前,玄色龙袍的下摆几乎触到对方沾满污秽的靴尖。没有言语,没有封赏的许诺。朱棣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李时珍和王徵,以及他们身后那群同样狼狈不堪、却眼神坚毅的年轻防疫生们,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帝王深揖!
这一揖,如同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的心头!夏原吉等人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那些瘫软的太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跟着匍匐在地!
李时珍和王徵身体剧震!巨大的疲惫与这突如其来的、超越礼制的帝王之礼带来的冲击,让他们几乎站立不住!一股混杂着辛酸、激动、释然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们慌忙想要跪下还礼,却被朱棣抬手虚虚扶住。
“此礼,非谢尔等救朕之子。” 朱棣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坦诚,他的目光扫过那台静静立在验疫台上、镜身犹带血污的显微定真镜,“此礼,谢尔等…为大明…为这天下苍生…守住了…一线天光!”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李时珍脸上,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后怕,有审视,更有一种被残酷现实强行扭转认知后的…沉凝。
“李时珍,王徵。” 朱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灰烬疗法’…可行?”
“回陛下!” 李时珍强忍手臂剧痛和翻涌的心绪,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殿下体内邪毒核心已被焚灭!灰烬屏障已成!扩散之势已止!此法…于殿下…已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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