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杏花村的上空还浮着一层灰白色的雾。
山风穿过新开的泉眼,带起清冽水汽,在晨光中凝成一道若有若无的虹。
可这祥瑞之景,却压不住人心头沉甸甸的阴云。
官府昨夜贴出告示:三日后重启“龙王祭”,由县学教谕陆知微亲自主持,设三层高台于村外荒坡,命童男童女各七人赤足跪拜、献舞祈雨。
祝文已定——“唯有纯阳纯阴之体敬天,方可感召甘霖”。
消息一出,家家户户锁门闭户,有孩子的母亲抱着孩子低声啜泣。
谁都知道,那所谓的“祈雨仪式”不过是权贵们用来立威的戏码。
前年邻村一场祭典,两个孩子活活晒死在台上,最后连尸首都未归还。
可没人敢说话。
直到第二天清晨,村口传来叮当凿石之声。
村民们揉着眼走出门,只见苏晚晴一身粗布麻衣,袖口卷至肘间,正挥锤敲打一块青石。
她脚下堆满刻了一半的石碑,每一块都密密麻麻写着名字——阿牛、周奎、柳轻雪妹、老陶……全是这些日子参与开渠引水的村民。
她身后搭起一座简陋石台,不高,却稳如磐石。
木架撑起一方平整石板,上书五个大字:
抗旱纪功碑
旁边另立三块灵牌,墨迹未干:“匠人李三,累倒于火攻岩壁,卒。”“妇人张氏,运水途中坠崖,殉。”“少年小石头,送饭途中寒疾发作,殁。”
没有香火,没有纸钱,只有几碗清泉摆在案前。
苏晚晴站上石台,声音不大,却像刀劈进冻土:“昨日我们凿穿镇龙墙,不是龙王开恩,是三百人轮番烧石泼水,七昼夜不曾合眼!今日我不拜天,只祭人!”
人群静得落针可闻。
有人颤抖着上前,在碑底添了自己的名字;有人默默放下一碗米、一束柴;一个老妪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我儿子死在旧井塌方里……三十年了,头一回有人记得他叫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钟鸣般的清响。
咚——
悠远绵长,自山泉方向传来。
那是苏晚晴设计的“水力报时器”——以水流推动木轮击磬,每日辰时三刻准时响起,提醒全村取水时间。
如今这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竟如天籁。
百姓不由自主扭头望去,眼神里不再是麻木与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光亮。
陆知微站在高台之上,手中祝文尚未展开,脸色已铁青一片。
他看见了那座石台,看见了那些刻满姓名的碑文,更看见了无数双原本低垂的眼睛,此刻正望向苏晚晴的方向。
那不是敬畏神明的目光,是信服一个人的力量。
“念!”他冷声下令。
身旁道士战战兢兢开口诵读祝文,音调尖利刺耳:“恭请天地神明,降下甘霖……唯童男童女洁净之躯,方可通神……”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缓缓逼近。
众人回头,只见盲眼凿井婆石婆婆拄着拐杖而来,白发凌乱,脸上沟壑纵横。
她在苏晚晴面前停下,枯瘦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乌黑石片,边缘参差如锯齿,中央刻着七道断痕。
“七断符……”她喃喃,“我男人临死前塞给我,说‘谢家欠你们一口井’。”
苏晚晴接过石片,指尖抚过那七道裂痕——这是古时水利世家传递秘图的暗记,代表七处地脉断裂点。
有了它,便能还原整条地下河网走向。
她深吸一口气,将石片嵌入碑顶凹槽。
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随即,她转身面向全村,举起双手,声音如铁铸般坚定:
“我们不求龙王睁眼,只信双手能改命!这一口井是我们自己打出来的,这一条生路,是我们自己闯出来的!从此以后,杏花村的水,归人管,不归天管!”
“哗——”
掌声骤起,夹杂着哭声、呐喊声,如同春雷滚过冻土。
陆知微猛地摔下香炉,青铜炉砸在地上碎成数片,火星四溅。
“悖逆纲常!”他怒吼,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此等文书岂能作数?女子立碑祭人,妄称人力胜天,简直是妖言惑众!”
话音刚落,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
小满叔父踉跄而出,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地契,膝盖一软,扑通跪在苏晚晴面前。
“我藏了二十年……怕惹祸。”他声音嘶哑,泪流满面,“可现在我知道,错的是瞒,不是改!”
他颤抖着将地契呈上。
苏晚晴展开一看,心头剧震。
那是谢家祖传地契副本,盖有官府骑缝印,明确记载方圆三十里内水源归属谢氏宗族所有。
而最令人震惊的是背面一行蝇头小字,朱砂批注,力透纸背:
永业水利,不论男女,皆可承继。
这八个字,足以颠覆整个地方权贵对水权的垄断!
陆知微瞳孔骤缩,一把夺过地契扫视,脸色瞬间惨白。
这不是伪造,这是百年前朝廷特许的“水利世袭令”,极少颁予民间,一旦生效,地方官府无权干预用水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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