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天刚蒙蒙亮,寒意还凝在窗棂上。宝二爷已披着件家常衣裳,靸着鞋,风风火火地往林姑娘房里去了。
昨夜送史大姑娘和林姑娘回去,二更梆子都响过了,我立在风口催了三四遍,他才一步三回头地挪回来。这才眯了几个时辰?
收拾停当过去伺候,林姑娘房门外静悄悄的,不见紫鹃、翠缕在外间应承。想是姑娘们还未起。我屏息,指尖挑起帘子一角往里觑。
里间暖炕上,锦被下裹着两个人影。林姑娘裹得严严实实,杏子红的绫被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素白小脸,合着眼,气息匀细,睡相安稳。
史大姑娘却是另一番光景,一把乌油油的青丝泼墨般散乱在枕畔,被子只拉到胸口,一段雪白的膀子大剌剌露在外面,搭在锦被上,腕子上两个沉甸甸的金镯子,压得被面都陷下去几分。
二爷就立在炕沿边,微微蹙着眉,轻声叹道:“睡觉也不安生,回头风吹着了,又该嚷肩膀疼了。” 说着,便极轻极小心地,将那截露在外头的雪臂,连同镯子,一起掖回了暖被里。
林姑娘却已醒了,眼皮微动,大约觉出床边有人,轻轻翻身,果然看见二爷,便道:“这么早跑来做什么?”
“还早么?你起来瞧瞧天色。”二爷笑着。
“你先出去,我们好起来。”林姑娘声音还带着睡意。
二爷听话,转身退了出来,恰好与我照面。他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意,见我来了,只点点头,便在外间踱步候着。
里面窸窸窣窣一阵,想是都起来了。紫鹃、雪雁也端着水盆进来。史大姑娘先洗了脸,翠缕端起残水正要出去泼掉,二爷忙道:“站着!我趁势洗了,省得再过去费事。”
说着就弯下腰,就着那盆残水胡乱洗了两把脸。紫鹃递香皂过去,他摆手:“盆里水还多,不用了。”又撩水抹了两把,便伸手要手巾。翠缕在一旁嘀咕:“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二爷只当没听见,匆匆用青盐擦了牙,漱了口。
史大姑娘已坐到镜台前,翠缕正给她梳头。二爷凑过去,看着镜子里,笑嘻嘻地央求:“好妹妹,替我梳上头吧。”
“这可不能了。”史大姑娘从镜子里看他。
“好妹妹,先前怎么替我梳的?”二爷不依。
“如今忘了,怎么梳呢?”
“横竖我又不出门,不戴冠也不勒抹额,随便打几根散辫子就成。”二爷说着,又“好妹妹”、“好妹妹”地千般央告,万般恳求。
史大姑娘终究拗不过他,只得扶过他的头,拿起梳子细细梳篦起来。不戴冠,也不总角,只将四围的短发编成几股小辫,最后都归拢到头顶心,总编成一根大辫子,用根红丝绦紧紧结住。
自发顶到辫梢,缀着四颗圆润的珍珠,下面垂着个小小的金坠脚。史大姑娘一面灵巧地编着,一面疑惑道:“咦?这珠子怎么只剩三颗了?这颗瞧着成色似乎不大一样。我记得原是一模一样的四颗。”
“丢了一颗。”二爷随口应着,眼睛却瞟着镜台边林黛玉的方向。
“必是外头顽的时候掉了,不知便宜了哪个眼尖的拣去。”史大姑娘惋惜道。
林姑娘正在旁边铜盆里慢条斯理地盥手,闻言,头也不抬,只用帕子细细擦着指尖,声音清清冷冷地飘过来:“也不知是真丢了,还是看谁顺眼,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呢!” 二爷没接话,只当没听见。
镜台两边堆满了姑娘们的胭脂水粉、各色妆奁首饰,琳琅满目。二爷百无聊赖,顺手拿起一个小巧的珐琅盒子赏玩,看着看着,又习惯性地拈起一盒嫣红的胭脂膏子,手指无意识地就往唇边送。动作到一半,他似乎想起史大姑娘正在身后给他编辫子,手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果然,史大姑娘正聚精会神拢着他的发丝编辫子,从镜子里瞥见,柳眉一竖,一手还抓着他的头发,另一手“啪”地一下重重打在他手背上。那胭脂盒子应声掉落,滚到妆台底下去了。
“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能改掉?”史大姑娘又气又笑地嗔道。
话音未落,我端着刚兑好的温水进来,正撞见这一幕。二爷的手背还红着,讪讪地站着,有些下不来台。史大姑娘手里还捏着梳子和一缕未编完的发丝。
林姑娘已盥洗完毕,正用一方素帕慢悠悠地拭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清清冷冷地扫过地上的胭脂盒。
屋里一时静了。我垂了眼帘,只道:“二爷、姑娘们梳洗好了?” 其实看情形,他们自得其乐,已收拾得差不多了。我默默将水盆放在架子上,转身退了出去。罢了,回自己屋里梳洗吧。
刚在自己屋里坐下,对镜拆开发髻,拿起梳子,帘子一动,宝姑娘走了进来。她神色是一贯的温婉平和,目光在我镜中的脸上停了一瞬,问道:“袭人,可看见宝兄弟了?一早便不见人。”
“宝兄弟?他如今,哪里还有在家里的闲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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