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侍立在屏风旁,见邢夫人领着几位老妯娌往横头小炕上坐了。那炕上新铺的皮褥子油光水滑,想来是特意为年下准备的。地下两排十二张雕漆椅整齐相对,灰鼠椅搭上的刺绣在烛光下泛着细碎银光。
琴姑娘这边坐。我轻声指引宝琴在右首第二张椅子落座,顺手将铜脚炉往她跟前挪了挪。炉里的银炭噼啪作响,蒸得满室暖香氤氲。
尤氏亲自捧了海棠式朱漆茶盘过来,先奉与贾母。那茶盏是成窑五彩小盖钟,茶烟袅袅间,但见贾母微微颔首。蓉哥儿媳妇紧随其后,将茶一一奉与各位老祖母,行动间环佩轻响,竟不曾发出半点瓷器相碰之声。
难为你想着。邢夫人接过茶时,对尤氏温言道,这大年下的,事事都要你操心。
尤氏忙笑回:原是分内的事。转身又捧了一盏给王夫人。
我冷眼瞧着,凤姐虽站在地下伺候,眼角却时时留意着茶水的温度。见贾母盏中茶少了一半,便悄悄向我使眼色。我会意,忙从丫头手中接过暖壶,悄步上前续水。
茶过三巡,邢夫人率先起身侍立。贾母放下茶盏,对身旁的老妯娌笑道:今年雪大,你们往来可还便宜?
一位穿着青缎貂皮褂的老太太回道:托老太太的福,庄子上新换了雪橇,倒比轿子还稳当些。
正说着,贾母便要起身。凤姐忙上前搀扶,尤氏急步近前:已经预备下晚饭了,年年都不肯赏脸......
快别留我,凤姐笑着打断,老祖宗家里还等着呢。
贾母拍拍尤氏的手:你们这里供着祖宗,忙得什么似的。况且年年送去的菜都吃不完,明儿热热还能再吃一顿。
众人皆笑。贾母又正色道:夜里看香火最要紧,派个妥当人守着。
老太太放心。尤氏连忙应下。
行至暖阁前,小厮们早已备好轿子。我忙上前替贾母整理狐裘,忽听见她低声道:袭人,回去记得把宝玉那件雀金呢收好,祭祖时沾了香灰。
我应声称是,心下暗惊老太太眼力。方才宝玉捧香时,确实有香灰落在袖口,不过米粒大小,竟被老太太瞧见了。
轿帘垂下时,我瞥见尤氏还立在仪门前,大红遍地锦斗篷在暮色中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凤姐扶着轿杆笑道:珍大嫂子也太实诚,年年都要留饭。
贾母在轿内叹道:她是个好的,只是太过小心了。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十二张雕漆椅下的铜脚炉。每个炉子都擦得锃亮,想必是尤氏特意吩咐过的。这宁府里的规矩体统,倒比那炉中的炭火还要灼人。
轿子才出宁府大门,我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屏住了呼吸。但见长街东西两侧仪仗森严,宁荣二公的全副执事分别排开,金瓜钺斧在冬日斜阳下闪着冷光。往来行人都远远避开,连叫卖声也听不见了。
尤氏的轿子紧随在邢夫人之后,猩红轿帘低垂。我随在贾母轿旁,听见她在轿内轻声吩咐凤姐:告诉赖大家的,执事乐器都要仔细收好,莫要落了灰。
至荣府大门,却不往暖阁去,径直转过大厅向西。小厮们抬轿走得极稳,连轿帘上的流苏都不曾晃动。我在轿窗外瞥见宝玉正站在穿堂前张望,忙使眼色让他回避。
贾母正室里早已布置停当,松柏香混着百合草的清气扑面而来。鸳鸯才扶着贾母在正面炕上坐定,就见老嬷嬷进来回话:老太太们来行礼了。
贾母忙要起身,却被当先一位穿着石青缂丝鹤氅的老太太按住:快别起身,咱们老姐妹还讲究这些虚礼作甚。
礼不可废,贾母执意站起,与几位老妯娌挽手相见,二嫂子身子可大安了?前儿听说犯了咳疾。
那位被称作二嫂子的老太太笑道:劳你惦记,吃了两剂王太医的方子,如今好多了。
我忙示意小丫鬟端来绣墩,又亲自斟了热茶奉上。茶是才沏的老君眉,水是前日收的梅花雪,茶香氤氲中,但见几位老太太腕上的翡翠镯子相互映衬。
今年这松柏香选得好,一位穿着绛紫貂褂的老太太深吸一口气,闻着就让人心神清明。
贾母笑道:是凤丫头特意从隆福寺觅来的。说是住持亲自调的方子,加了檀香、沉香,最能宁神静气。
说笑间,我见尤氏悄悄拉过平儿,低声嘱咐着什么。平儿连连点头,又向门外打了个手势,想必是安排晚间的守夜事宜。
茶过三巡,老妯娌们起身告辞。贾母执意要送,众人再三推辞,最后只送至内仪门。
我才服侍贾母更衣毕,就听见外间传来阵阵脚步声。贾敬、贾赦领着族中子弟鱼贯而入,满屋子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一年年的难为你们了,贾母坐在炕上含笑摆手,今儿就不必行大礼了。
话虽如此,贾敬还是领着男眷们整整齐齐作了揖,那边邢夫人也带着女眷们道了万福。鸳鸯忙示意小丫头们将交椅排开,按着辈分一一引座。
宝玉站在贾政身后,趁着行礼的间隙朝我使眼色。我会意,悄悄将早就备好的醒酒石塞进他手里,低声道:二爷且含着,待会要饮屠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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