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在这般表面沉寂、内里暗涌的光景里滑了过去,转眼清明快到了。
晨起便觉天色灰蒙蒙的,不见日头,风里带着湿漉漉的土腥气,虽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却总让人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舒展不开。
府里的主子们,天不亮就动身了。
朝中大祭,贾母、王夫人她们需得在宫里待上一整日,早膳、午饭、晚祭,层层规矩下来,回到暂居的下处只怕已是人困马乏。
听说这次赁的是位大官的家庙,极是清净宽敞,荣府住了东院,北静王府住了西院。
太妃、少妃与贾母每日同出同入,彼此照应。
外头的事,我们里头人自然知道得不真切,只恍惚觉得,府里如今行事,愈发要倚重这些王公亲贵的关系了,那“同出同入”里,有多少是旧情,又有多少是时势使然的相互依傍,便不得而知了。
主子们一走,这大观园仿佛霎时空旷了许多,也松散了许多。各房的丫鬟婆子们,眼见约束少了,又兼春日困乏,便都生了闲心。
三三两两,或聚在池边看鱼,或坐在山石上嗑瓜子说闲话,更有那偷懒耍滑的,寻个僻静处打盹儿去了。
偏生前些日子,梨香院服侍戏班子的众婆子一概被撤了回来,都散在园内听候使唤。这一下,园子里凭空又多出几十口人来,熙熙攘攘,竟比往日更显杂乱。
这些新进来的婆子,并着园里原有的,目光便都落在了那十二个分到各房的名角儿身上。
文官、芳官、蕊官她们,到底是戏台上出来的,虽说如今不唱了,那身段、做派、心气儿,却一时难改。
或是心性高傲,不屑与婆子们为伍;或是仗着是主子跟前新得宠的,言语间不免有些拿大;或是饮食起居,依旧按着学戏时的挑剔,拣衣挑食;或是年轻口快,说起话来锋芒毕露,不肯让人。
我们怡红院分来的芳官便是如此。
那日厨房送来饭菜,她只看了一眼那腌的胭脂鹅脯,便撂下筷子,蹙着眉对小丫头道:“这颜色瞧着便不鲜亮了,油腻腻的,怎么入口?去换些清爽的来。”
那小丫头不敢言语,只得端了下去。一旁侍立的几个婆子便互相使着眼色,嘴角撇着,那无声的嘲讽,比骂出来还刺人。
我正巧从门外经过,听得里头一个婆子压低了声音,恨恨地道:“呸!真当自己还是台柱子呢!不过是下九流的戏子,如今得了自由身,倒比小姐还金贵了!这般挑三拣四,只怕是心还野着,收不回来!”
另一个忙拉扯她衣袖,低声道:“快悄声些!如今她们是太太恩典留下来的,又得了宝二爷、林姑娘他们的青眼,你惹得起么?没见晴雯、麝月那几个大丫头都让着她?”
“让着她?不过是瞧着她新鲜有趣,逗闷子罢了!日子长了,你看还有谁耐烦理她!”那婆子犹自不服,啐了一口。
我听着,心下暗叹。这些婆子们,心中含怨,只是不敢明面上与芳官她们分证。
如今散了戏班,她们本是大称心愿,以为可以压这些“戏子”一头,谁知这些女孩子反倒分到了各房主子身边,比从前更近了一步,这口气如何能平?
那点子旧怨,便如埋在灰里的火星,只等一阵风来,便要复燃了。
这日正是清明,外头爷们儿都去铁槛寺祭坟烧纸了。
贾琏大爷领着环三爷、琮儿、兰小子去了,东府蓉小子也同着族中几人前往。因宝玉前些时病了一场,虽已大好,老太太终究不放心,便没让他去。
晌午后,宝玉吃了药,便有些发倦,眼皮耷拉着,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庄子》,却半晌不见翻动一页。
我见他如此,怕他存了食,又窝出病来,便走上前,柔声劝道:“二爷,今儿天气虽不算顶好,却也没雨,外头气息是清新的。你总在屋里闷着,反倒不好。不如我扶你出去略走走,逛逛园子,也省得刚丢了粥碗就睡,存在心里不受用。”
宝玉闻言,懒懒地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那片灰白的天,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好逛的,姐妹们都不在,冷清得很。”
我接过他手中的书,放在一旁,笑道:“便是冷清,看看那刚发的嫩柳,才透的草芽,也是好的。活动活动筋骨,回来睡得也香甜些。”
他听了,这才勉强点头,拄了前几日用的那根竹杖,靸着鞋,慢慢步出怡红院。我忙跟了上去,虚虚地扶着他的胳膊。
园子里果然比往日寂静。主子们不在,那些大丫头们也乐得偷闲,或是结伴玩耍,或是关了院门自在。只有些不当值的小丫头和婆子们,散在各处,看见我们,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或嘴里的闲话,躬身问好。
一路行来,只见这边有婆子修整着被风雨打歪的翠竹,那边有人提着水桶浇灌新移栽的花木,更有那手巧的,在墙角边开辟出一小块地,竟种上了碧莹莹的豆苗。
池子里,几个驾娘撑着小船,用长竿夹取水底的淤泥,另有几人则在浅水处栽种新藕,忙得汗津津的,说笑声、泼水声混杂在一起,倒也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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